西山一窟鬼
佚名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 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原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
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匆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 闲凭熏笼无力,心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
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寄《品令》:
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园嫩绿。 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它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寄《浣溪沙》:
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胡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 南浦魂销春不管,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
第四句道:“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宝月禅师曾有《春词》,寄《柳梢青》:
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欧阳永叔曾有《清明词》,寄《一斛珠》:
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花好。劝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轮辗破青青草。 夜来风月连清晓,墙阴目断无人到。恨别王孙愁多少,犹赖春寒未放花枝老。
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晁无咎曾有《春词》,寄《清商怨》:
风摇动,雨濛松,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娇无力,记得当初,共伊把青梅来摘。 都如梦,何时共?可怜欹损钗头凤。关山隔,暮云碧,燕子来也,全然又无些子消息。
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柳耆卿曾有《春词》,寄《清平乐》:
阴晴未定,薄日烘云影。金鞍何处寻芳径,绿杨依旧南陌静。 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难成。看取镊残霜鬓,不随芳草重生。
第十句道:“消散云雨须臾。”晏叔原曾有《春词》,寄《虞美人》:
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住。晓风飘薄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 消散须臾云雨怨,闲倚栏千见。远弹双泪湿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
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魏夫人曾有《春词》,寄《卷珠帘》: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有轻拆轻离,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第十二句道:“燕语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词》,寄《减字木兰花》:
杨花飘尽,云压绿阴风乍定。帘幕闲垂,弄语千般燕子飞。 小楼深静,睡起残妆犹未整。梦不成归,泪滴斑斑金缕衣。
第十三句道:“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词》,寄《夜游宫》:
何事东君又去?空满院落花飞絮。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 况是伤心绪,念个人儿成暌阻。一觉相思梦回处,连宵雨,更那堪闻杜宇。
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约深盟,除非重见。”黄鲁直曾有《春词》,寄《捣练子》:
梅凋粉,柳摇金,微雨轻风敛陌尘。厚约深盟何处诉?除非重见那人。
第十六句道:“见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词》,寄《滴滴金》:
梅花漏泄春消息,柳丝长,草芽碧。不觉星霜鬓边白,念时光堪惜。 兰堂把酒思佳客,黛眉颦,愁春色。音书千里相疏隔,见了方端的。
第十七句、第十八句道:“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欧阳永叔曾有词寄《蝶恋花》: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梅花先报春来早。而今无奈寸肠思,堆积千愁空懊恼。 旋暖金炉薰兰澡,闷把金刀剪彩呈纤巧。绣被五更香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话说沈文述是一个士人,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我且问你:这个秀才姓甚名谁?却说绍兴十年间,有个秀才是福州威武军人,姓吴,名洪。离了乡里,来行在临安府求取功名,指望: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争知道时运未至,一举不中。吴秀才闷闷不已,又没甚么盘缠,也自羞归故里,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等待后三年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却与几个小男女打交。捻指[1]开学堂后也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儿们来与他教训,颇自有些趱[2]足。
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半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年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神。据我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卧,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材,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写得算得,又是嗻[3]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教授听得说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是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这个小娘子从秦太师府三通判位下出来,有两个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部、院里当职事的来说他,也曾有内诸司当差的来说他,也曾有门面铺席人来说他,只是高来不成,低来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更兼又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从嫁,名唤锦儿。因他一床乐器都会,一府里人都叫做李乐娘。见今在白雁池一个旧邻舍家里住。”两个兀自说犹未了,只见风吹起门前布帘儿来,一个人从门首过去。王婆道:“教授,你见过去的那人么?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浑家。”王婆出门赶上那人,不是别人,便是李乐娘在他家住的,姓陈,唤做陈干娘。王婆厮赶着入来,与吴教授相揖罢,王婆道:“干娘,宅里小娘子说亲成也未?”干娘道:“说不得!又不是没好亲来说他,只是吃他执拗的苦,口口声声只要嫁个读书官人。却又没这般巧。”王婆道:“我却有个好亲在这里,未知干娘与小娘子肯也不?”干娘道:“却教孩儿嫁兀谁?”王婆指着吴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这个官人。却是好也不好?”干娘道:“休取笑。若嫁得这个官人,可知好哩。”
吴教授当日一日教不得学,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归去。教授却把一把锁锁了门,同着两个婆子上街。免不得买些酒相待他们。三杯之后,王婆起身道:“教授既是要这头亲事,却问干娘觅一个帖子。”干娘道:“老媳妇有在这里。”侧手从抹胸里取出一个帖子来。王婆道:“干娘,‘真人面前饶不得假话,旱地上打不得拍浮[4]’,你便约了一日,带了小娘子和从嫁锦儿来梅家桥下酒店里等,我便同教授来过眼则个。”干娘应允,和王婆谢了吴教授自去。教授还了酒钱归家。
把闲话提过,到那日,吴教授换了几件新衣裳,放了学生,一程走将来梅家桥下酒店里时,远远地王婆早接见了。两个同入酒店里来,到得楼上,陈干娘接着。教授便问道:“小娘子在那里?”干娘道:“孩儿和锦儿在东阁儿里坐地[5]。”教授把三寸舌尖舐破窗眼儿张一张,喝声采不知高低,道:“两个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元来见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妇人是南海观音,见锦儿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道他不是人。看那李乐娘时:
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浑似嫦娥离月殿。
看那从嫁锦儿时:
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插短短紫金钗子。如捻青梅窥少俊,似骑红杏出墙头。
自从当日插了钗,离不得下财纳礼,奠雁[6]传书。不则一日,吴教授取过那妇女来,夫妻两个好说得着:
云淡淡天边鸾凤,
水沉沉交颈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
结下来生双绾带。
却说一日是月半,学生子都来得早,要拜孔夫子。吴教授道:“姐姐,我先起去。”来那灶前过,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脖项上血污着。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7]倒地。即时浑家来救得苏醒,锦儿也来扶起。浑家道:“丈夫你见甚么来?”吴教授是个养家人,不成说道我见锦儿恁地来,自己也认做眼花了,只得使个脱空[8]瞒过道:“姐姐,我起来时少着了件衣裳,被冷风一吹,忽然头晕倒了。”锦儿慌忙安排些个安魂定魄汤与他吃罢,自没事了。只是吴教授肚里有些疑惑。
话休絮烦,时遇清明节假,学生子却都不来。教授分付了浑家,换了衣服,出去闲走一遭。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回,却待出来,只见一个人看着吴教授唱个喏。教授还礼不迭。却不是别人,是净慈寺对门酒店里量酒[9],说道:“店中一个官人,教男女来请官人。”吴教授同量酒入酒店来时,不是别人,是王七府判儿,唤做王七三官人。两个叙礼罢,王七三官人道:“适来见教授,又不敢相叫,特地叫量酒来相请。”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里去?”王七三官人口里不说,肚里思量:“吴教授新娶一个老婆在家不多时,你看我消遣他则个。”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里坟头走一遭。早间看坟的人来说道:‘桃花发,杜酝[10]又熟。’我们去那里吃三杯。”教授道:“也好。”两个出那酒店,取路来苏公堤上,看那游春的人,真个是:
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只见和风扇景,丽日增明。流莺啭绿柳阴中,粉蝶戏奇花枝上。管弦动处,是谁家舞榭歌台?语笑喧时,斜侧傍春楼夏阁。香车竞逐,玉勒争驰。白面郎敲金镫响,红妆人揭绣帘看。
南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逦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里坟,直在西山驼献岭下。好座高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入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时,早已: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人罢钓。渔父卖鱼归竹院,牧童骑犊入花村。
天色却晚,吴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去。我们过驼献岭,九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吴教授口里不说,肚里思量:“我新娶一个老婆在家里,干颡[11]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门,走到那里也关了。”只得与王七三官人手厮挽着上驼献岭来。你道事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阵大雨。果然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好阵大雨。且是没躲处,冒着雨又行了数十步,见一个小小竹门楼。王七三官人道:“且在这里躲一躲。”不是来门楼下躲雨,却是:
猪羊走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两个奔来躲雨时,看来却是一个野墓园。只那门前一个门楼儿,里面都没甚么屋宇。石坡上两个坐着,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只见一个人貌类狱子院家打扮,从隔壁竹篱笆里跳入墓园,走将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这厮!有人请唤。今日须当你这厮出头。”墓堆子里谩应道:“阿公,小四来也。”不多时,墓上土开,跳出一个人来,狱子厮赶着了自去。吴教授和王七三宫人见了,背膝展展,两股不摇而自颤。看那雨却住了,两个又走。地下又滑,肚里又怕,心头一似小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马赶来,再也不敢回头。行到山顶上,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听得林子里面断棒响。不多时,则见狱子驱将墓堆子里跳出那个人来。两个见了又走。岭侧首却有一个败落山神庙,入去庙里,慌忙把两扇庙门关了,两个把身躯抵着庙门,真个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听那外边时,只听得一个人声唤过去道:“打杀我也!”一个人道:“打脊魍魉!你这厮许了我人情又不还,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说与吴教授道:“你听得外面过去的,便是那狱子和墓堆里跳出来的人。”两个在里面颤做一团。吴教授却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没事教我在这里受惊受怕,我家中浑家却不知怎地盼望!”兀自说言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道:“开门则个!”两个问道:“你是谁?”仔细听时,却是妇女声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却将我丈夫在这里一夜,直教我寻到这里。锦儿,我和你推开门儿,叫你爹爹。”吴教授听得外面声音,不是别人,是我浑家和锦儿,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莫教也是鬼?两个都不敢则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却从庙门缝里钻入来。”两个听得恁地说,日里吃的酒都变做冷汗出来。只听得外面又道:“告妈妈,不是锦儿多口,不如妈妈且归,明日爹爹自归来。”浑家道:“锦儿,你也说得是,我且归去了,却理会。”却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归去,你明朝却送我丈夫归来则个!”两个那里敢应他。妇女和锦儿说了自去。王七三官人说:“吴教授,你家里老婆和从嫁锦儿都是鬼。这里也不是人去处,我们走休。”拔开庙门看时,约莫是五更天气,兀自未有人行。两个下得岭来,尚有一里多路,见一所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上手的是陈干娘,下手的是王婆,道:“吴教授,我们等你多时。你和王七三官人却从那里来?”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看见道:“这两个婆子也是鬼了!我们走休。”真个便是獐奔鹿跳,猿跃鹘飞,下那岭来。后面两个婆子兀自慢慢地赶来。“一夜热乱,不曾吃一些物事,肚里又饥。一夜见这许多不祥,怎地得个生人来冲一冲?”正恁地说,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松柯儿。王七三官人道:“这里多则是卖茅柴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恰待奔入这店里来,见个男女:
头上裹一顶牛胆青头巾,身上裹一条猪肝赤肚带,旧瞒裆裤,脚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这酒怎地卖?”只见那汉道:“未有汤哩。”吴教授道:“且把一碗冷的来。”只见那人也不则声,也不则气。王七三官人道:“这个开酒店的汉子又尴尬,也是鬼了!我们走休。”兀自说未了,就店里起一阵风:
非干虎啸,不是龙吟。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开地狱门前土,惹引酆都山下尘。
风过处看时,也不见了酒保,也不见有酒店,两人立在墓堆子上。唬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上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归家。
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问那邻舍时,道:“王婆自死五个月有零了。”唬得吴教授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一程离了钱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字儿竹竿封着门,一碗官灯在门前,上面写着八个字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问那里时,陈干娘也死一年有余了。离了白雁池,取路归到州桥下,见自己屋里一把锁锁着门。问邻舍:“家里拙妻和粗婢那里去了?”邻舍道:“教授昨日一出门,小娘子分付了我们,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去,直到如今不归。”吴教授正在那里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只见一个癞道人,看看吴教授道:“观公妖气太重,我与你早早断除,免致后患。”吴教授即时请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烛符水。那个道人作起法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员神将出现:
黄罗抹额,锦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祟,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怪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
神将声喏道:“真君遣何方使令?”真人道:“在吴洪家里兴妖,并驼献岭上为怪的,都与我捉来。”神将领旨,就吴教授家里起一阵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
二月桃花被绰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
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捉将几个为怪的来:吴教授的浑家李乐娘,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小娘子,因与通判怀身产亡的鬼;从嫁锦儿,因通判夫人妒色,吃打了一顿,因恁地自割杀,他自是割杀的鬼;王婆是害水蛊病死的鬼;保亲陈干娘因在白雁池边洗衣裳,落在池里死的鬼;在驼献岭上被狱子叫开墓堆跳出来的朱小四,在日看坟害痨病死的鬼;那个岭下开酒店的,是害伤寒死的鬼。道人一一审问明白,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来,人见时便道是葫芦,鬼见时便是酆都狱,作起法来。那些鬼个个抱头鼠窜,捉入葫芦中。分付吴教授,把来埋在驼献岭下。癞道人将拐杖望空一撇,变做一只仙鹤,道人乘鹤而去。吴教授直下拜道:“吴洪肉眼不识神仙,情愿相随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则个!”只见道人道:“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旧日采药的弟子,因你凡心不净,中道有退悔之意,因此堕落,今生罚为贫儒,教你备尝鬼趣,消遣色情。你今既已看破,便可离尘办道,直待一纪[12]之年,吾当度汝。”说罢,化阵清风不见了。
吴教授从此舍俗出家,云游天下。十二年后,遇甘真人于终南山中,从之而去。诗曰:
一心办道绝凡尘,
鬼魅如何敢触人。
邪正尽从心剖判,
西山鬼窟早翻身。
〔注〕
[1]捻(niǎn)指:掐着指头算日子。
[2]趱:通“攒”。积聚;聚敛。
[3]
[4]拍浮:浮游。
[5]坐地:坐着。因古代曾无凳椅,故席地而坐。
[6]奠雁:古代婚礼,新郎到女方迎亲,用雁作贽(见面之礼)。“奠,取其不再偶也。”(陈澔《礼记集说》)
[7]匹然:(方言)突然的意思。
[8]脱空:遗漏的意思,此处指有意为之。
[9]量酒:指量酒的人。即“酒保”。
[10]杜酝:酝,酿酒。杜酝是指酿造杜康酒。
[11]干颡(sǎng):纠缠;胡闹。
[12]一纪:古代十二年为一纪。
《西山一窟鬼》录自《京本通俗小说》,撰人不详。《警世通言》收入时题为《一窟鬼癞道人除怪》,题注:“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不知撰人。”篇中提及士人沈文述,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纯属伪托。
《西山一窟鬼》这类小说,大多是根据人们喜闻乐见的民间传说,伴以优美的名胜地为环境,加之诱人的小说表现手法创作而成,故作品一问世就深受听众、读者的欢迎。究《西山一窟鬼》创作素材源,可找到吴自牧的《梦粱录》,据载,临安城中有“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又南宋后期《鬼董》文言小说集中,有《质库樊生》篇,其故事内容情节与《西山一窟鬼》极其相似,可以认定两者都是根据同一民间传说敷衍而成的。民间传说作为小说创作素材,在古今中外小说中比比皆是。这是因为,民间传说是人民群众的集体创作,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具有较强的感染力;民间传说寄托着人民的喜怒哀乐,寄托着人民善良的心愿和美好的希望,或是填膺的愤慨和刻骨的仇恨,具有较强的感召力;民间传说,植根于民众之间,是民众喜闻乐见,倍感亲切,生动活泼的文学形式,小说创作取来为自己所用,使小说作品更为生动可读。《西山一窟鬼》正是以民间传说撰写而成的话本小说。情节生动,文字也相当老练,是此类小说中的上乘之作。主人公福州威武秀才吴洪,因赴临安取选不第,又无盘缠返乡,只好就地于“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吴秀才是个本分人,只想日后“春榜动”,“选场开”,再取功名,根本没有娶妻成家之念,然在一群鬼魅的策划、撮合下,与因怀身产亡的女鬼李乐娘结为夫妻。吴秀才的形象,在作品中塑造得比较成功。他那敦厚、本分的性格,描写得生动逼真。尤其是吴秀才对爱情的笃实,读来令人难忘。如与王三七要在九里松过夜时,吴秀才焦急万分,肚里思量的是:“我新娶一个老婆在家里,干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笔墨不多也不浓,然而却是对一个本分的新婚男子的精彩素描。相比之下,鬼魅李乐娘却是那样的无情无义,其择婚时,挑三拣四,非“读书官人”不嫁,然嫁得“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的如意郎君后,并未表现出与吴秀才相应的夫妻挚情,最后离去时,一句夫妻情分的话都没有。这与同期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对爱情坚贞不移的情志,是无法相比的。为什么这个民间传说作这样的处理,小说作者又作这样的选择?这正是本篇小说的宗旨所在。全篇除吴秀才、王三七等少数人以外,写了王婆、李乐娘、锦儿、陈干娘、狱子、朱小四、酒保等“一窟”的“鬼”,故事主要情节——吴秀才的婚事都是在“鬼”的操纵下办的,“鬼”在主宰着一切,可谓是一个鬼魅横行的世界。最后当癞道人——甘真人收了群鬼,吴秀才也“看破”了这个世界,遂“离尘办道”而去。这样的结尾,是情理逻辑发展的必然,对主人公形象的进一步完善又浓浓地加上了一笔。
(张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