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传
杜光庭
隋炀帝之幸江都[1]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2]。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足无停履[3]。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4]乘马，排闼而去。
将归太原，行次灵石[5]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6]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
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能致也[7]。”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收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8]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9]。”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10]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稳处驻[11]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版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
食毕，行酒。家人自东堂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12]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帝之赀，遂匡天下。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13]，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注〕
[1]江都：即今江苏省扬州市。
[2]西京：隋建都大兴城（今陕西省西安市），炀帝以洛阳为东京，故称大兴城为西京。
[3]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足无停履：一刹那间心里顾虑重重，坐立不安，脚不停步地到门口张望。
[4]雄服：穿上男装。
[5]灵石：隋县名，今属山西省。
[6]映：隐。
[7]然吾故非君所能致也：其实我本来就已在猜测您这样的贫士自己是不可能得到红拂女这样的佳人的。
[8]仅：近，将近。
[9]汾阳桥：在太原城东汾河上。
[10]马行：隋大兴城中街道名。
[11]驻：安置，安顿。
[12]泉贝：钱财。
[13]扶余国：古国名，在今辽宁、吉林一带。
本篇选自《顾氏文房小说》，署杜光庭撰。
唐代传奇中，写男女豪侠除暴安良的故事占有相当的比重。《虬髯客传》就是这类侠客小说中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叙写隋末重臣杨素的婢女红拂女不甘沉沦，慧眼结识具有将相之才的李靖，相约私遁，途中遇到豪侠虬髯客，三人意气相投，欣然结义。在隋末群雄逐鹿中原的时代风云中，李靖后佐太宗李世民兴唐，虬髯客在扶余国自立为王。作者借写“风尘三侠”的雄心豪举，较为客观地反映了当时政治黑暗腐败，天下混乱，群雄竞起，争夺政权的社会现实，在一定程度上曲折地体现了人民群众厌恶战乱，期待贤人治国安邦，要求天下太平安定的普遍愿望，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被后世誉为“风尘三侠”的李靖、红拂女和虬髯客的生动形象。三人虽同为侠，但又各有特点。李靖是小说中第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他胸怀大志，性格坚毅沉着。尽管当时他还是布衣平民，然而不畏权贵，慷慨进言，具有一种乱世英雄识时务的远见卓识，又带有一种忧国忧民的深沉，胸中谋略远非貌似尊贵的达官显宦可以比拟。红拂女则是个慧眼识英雄的红颜巾帼。她原为杨司空府中的婢女，却有着不甘沦落的情怀和超越同辈的见识。她久经风月场中逢场作戏的辛酸悲凉，看透了官场的虚伪乏味，视花天酒地的奢淫生活如粪土。她热烈地追求自由，向往幸福的爱情生活，渴望享有真正的人生，毅然私奔李靖，而将杨素等视为行尸走肉，对腐朽的权贵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她有非凡的见识和胆略，机智果决，豪爽大方，积极地襄助李靖成就了辅国安民的大业。虬髯客更是小说着意刻写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胸怀争王图霸的壮志，未雨绸缪而又能识时务顺人心，主动放弃逐鹿中原的打算，远走海外，另辟新径，创立大业。他性格粗犷豪爽，嫉恶如仇，大方慷慨，颇重信义。三人成为“风尘三侠”的共同点在于皆是识时务的俊杰。他们都意识到隋王朝气数已尽，新王朝即将取而代之。正是基于这种共识，红拂女弃权贵而另托乔木，李靖寻真人而一展抱负，虬髯客审时势而图霸一方。
小说以李靖、红拂女、虬髯客三侠互相结识为线索，精心安排了奇特而曲折的故事情节。小说一开头简略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说明当时皇帝纵情游乐，权臣奢贵自奉，置国计民生不顾的腐败政治形势。经过这样一番渲染和铺垫后，接着安排当时虽身为布衣，然而胸有大志，关心国事的李靖登场亮相，向权臣杨素献奇策，并直指杨素倚势踞见宾客的失礼。他的英见卓识和凛然正气使杨素为之一震，也吸引了杨素的婢女红拂女，从而引出她深夜私奔李靖的情节，进而引出两人迅速逃离杨素统治下的京城，前往太原避祸，途中巧遇虬髯客的情节。在灵石旅舍，李靖刷马，红拂女梳妆，虬髯客则取枕欹卧，毫无忌惮地看红拂女梳头。这一情节是全篇的枢纽，小说的三个主要人物至此都已相继登场。在这一情节中，红拂女再次慧眼识英雄，主动与虬髯客攀谈，三人相见恨晚，结为风尘知己，遂引出相约二访真命天子李世民，使故事情节得以进一步展开。在二访李世民中，小说巧妙地设置了对虬髯客行径的悬念，进而将故事的发展推向高潮。小说酣畅淋漓地铺写了虬髯客的巨富身份和英雄豪举，让虬髯客在将全部家财赠给李靖夫妇时作了自我表白，剖明他放弃逐鹿中原的前志和远走海外另创新业的打算，悬念至此霍然冰释。最后简单交代了三侠各自的归宿。小说情节紧凑，钩连式地一环紧套一环，前后照应，引人入胜，具有很强的故事性。
小说善于运用细节描写的表现手法来刻画人物性格。如在灵石旅舍三侠巧遇时，虬髯客一到就将行李一扔，斜躺着欣赏红拂女梳妆，给人留下粗犷潇洒和不拘礼节的印象。李靖则借刷马掩饰内心的恼怒，暂忍旁观，表现了他审慎而沉稳的性格。红拂女面对陌生男子的注视，不仅略无羞涩，而且看出虬髯客狂放不羁的奇特之处。正当李靖隐忍不发，揣测虬髯客的身份，考虑应付对策之时，红拂女及时出来打破了僵局。小说通过对她一连串动作行为的细腻描写，生动揭示了她多方面的性格特征。当虬髯客毫无顾忌地看她梳头时，她非但没有回避，反而从容自若，仔细打量虬髯客，表现出作为一个大贵族家的婢女见多识广的特点；当她与虬髯客攀谈之前，又及时用手掩在身后暗示李靖，“令勿怒”，表现出她既豪爽泼辣，又具有女性特有的细腻；当她认定虬髯客也是一位英雄时，立即主动上前攀谈，表现出她慧眼识人，机智果断的特点。小说的这些细节描写，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形神毕肖，个性鲜明。
小说还运用了烘托的表现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如以杨素的昏聩衬托李靖对时局的清醒认识；以他的妄自尊大反衬李靖的胆识气度。又如以风尘三侠之间的互相赞赏和钦佩作为彼此之间的衬托，表现出他们作为豪杰侠士的共同特点。此外，小说对一代天骄李世民的描写着墨虽不多，但在气度超凡的虬髯客的侧面烘托下，寥寥几笔，一个叱咤风云、扭转乾坤而又风流倜傥、神采照人的英雄形象就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
小说结尾的议论虽然是受作者思想局限而造成的败笔，有曲终奏雅的画蛇添足之嫌，但也是为了适合当时要从一篇小说中体现出“史才、诗笔、议论”的时代风气所需。尽管有此局限，这篇传奇仍不失为我国古代小说中的佳作，它所塑造的风尘三侠，尤为后人所喜爱。明代凌濛初的《虬髯翁》杂剧、张凤翼的《红拂记》传奇等都取材于这篇小说，可见其在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一定影响。
（徐时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