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伷先
牛肃
工部尚书裴伷[1]先,年十七为太仆寺丞。伯父相国炎遇害,伷先废为民,迁岭外。伷先素刚,痛伯父无罪,乃于朝廷封事[2]请见,面陈得失。天后大怒,召见,盛气以待之,谓伷先曰:“汝伯父反,干国之宪,自贻伊戚[3]。尔欲何言?”伷先对曰:“臣今请为陛下计,安敢诉冤?且陛下先帝皇后,李家新妇。先帝弃世,陛下临朝。为妇道者,理当委任大臣,保其宗社。东宫年长,复子明辟[4],以塞天人之望。今先帝登遐[5]未几,遽自封崇私室,立诸武为王,诛斥李宗,自称皇帝。海内愤惋,苍生失望。臣伯父至忠于李氏,反诬其罪,戮及子孙。陛下为计若斯,臣深痛惜。臣望陛下复立李家社稷,迎太子东宫。陛下高枕,诸武获全。如不纳臣言,天下一动,大事去矣。产、禄之诫[6],可不惧哉!臣今为陛下,用臣言未晚。”天后怒曰:“何物小子,敢发此言!”命牵出。伷先犹反顾曰:“陛下采臣言实未晚。”如是者三。天后令集朝臣于朝堂,杖伷先至百,长隶攘州[7]。伷先解衣受杖,笞至十而伷先死。数至九十八而苏,更二笞而毕。伷先疮甚,卧驴舆中,至流所,卒不死。
在南中数岁,娶流人庐氏,生男愿。庐氏卒,伷先携愿潜归乡。岁余事发,又杖一百,徙北庭[8]。货值五年,致资财数千万。伷先贤相之侄,往来河西,所在交二千石。北庭都护府城下,有夷落万帐,则降胡也。其可汗礼伷先,以女妻之。可汗惟一女,念之甚,赠伷先黄金马牛羊甚众。伷先因而致门下食客,常数千人。自北庭至东京,累道[9]致客,以取东京息耗。朝廷动静,数日伷先必知之。
时补阙李秦授寓直中书,封事曰:“陛下自登极,诛斥李氏及诸大臣。其家人亲族,流放在外者,以臣所料,且数万人。如一旦同心,招集为逆,出陛下不意,臣恐社稷必危。谶曰:‘代武者刘。’夫刘者,流也。陛下不杀此辈,臣恐为祸深焉。”天后纳之,夜中召入,谓曰:“卿名秦授,天以卿授朕也,何启予心?”即拜考功员外郎,仍知制诰,敕赐朱绂,女妓十人,金帛称是。与谋发敕使十人于十道,安慰流者。敕既下,伷先知之。会宾客计议,皆劝伷先入胡,伷先从之。日晚,舍于城外,因装。时有铁骑果毅[10]二人,勇而有力,以罪流。伷先善待之。及行,使将马,装槖驰(駞)[11]八十头,尽金帛。宾客家僮从之者三百余人。甲兵备,曳犀超乘[12]者半。有千里足马二,伷先与妻乘之。装毕遽发,料天晓人觉之,已入虏境矣。既而迷失道,迟明,惟进一舍[13],乃驰。
既明,侯者言伷先走,都护令八百骑追之。妻父可汗又令五百骑追焉,诫追者曰:“舍先与妻,同行者尽杀之,货财为赏。”追者及伷先于塞,伷先勒兵与战,麾下皆殊死。日昏,二将战死,杀追骑八百人,而伷先败。缚伷先及妻于橐驰(駞),将至都护所。既至,械系井中,具以状闻。待报而使者至,召流人数百,皆害之。伷先以未报故免。天后度流人已死,又使使者安抚流人曰:“吾前使十道使安慰流人,何使者不晓吾意,擅加杀害?深为酷暴。其辄杀流人使,并所在锁项,将至害流人处斩之,以快亡魂。诸流人未死,或他事系者,兼家口放还。”由是伷先得免,乃归乡里。
及唐室再造,宥裴炎,赠以益州[14]大都督,求其后,伷先乃出焉,授詹事丞。岁中四迁,遂至秦州[15]都督,再节制桂广[16]。一任幽州帅,四为执金吾,一兼御史大夫,太原、京兆尹,太府卿。凡任三品官向四十政。所在有声绩,号曰“唐臣”。后为工部尚书东京留守薨,寿八十六。
〔注〕
[1]伷(zhòu):同“胄”,多用于人名。
[2]封事:密封的奏章。
[3]自贻伊戚:语出《诗经·小雅·小明》,意为自寻烦恼。
[4]明辟:谓还政于君。
[5]登遐:对君王之死的婉称。
[6]产、禄之诫:西汉刘邦死后,吕后擅权,封侄儿吕产、吕禄为王,威胁刘氏天下。吕后一死,诸大臣诛杀产、禄,迎立刘恒。这里以诸吕的下场来警告武后及其家族。
[7]攘州:疑当为瀼州,在今越南境内。
[8]北庭:即北庭都护府,是唐六都护府之一,属陇右道,范围大致包括今新疆北部及前苏联部分地区,治所在今乌鲁木齐东北。
[9]累道:诸道;道是唐时地域区划单位,略近于后世的省。
[10]果毅:唐时统领府兵的武官名称。
[11]槖驰(駞):一作“槖驼”。即骆驼。
[12]曳犀超乘:披坚甲、乘战车,形容战士装备精良、勇武善战之态。
[13]舍:长度单位。古时以三十里为一舍。
[14]益州:今四川成都。
[15]秦州:在今甘肃秦安西北。
[16]桂广:桂州、广州,在今广西、广东。
本篇出自《纪闻》。
裴伷先是唐代武则天朝极富传奇色彩的政治人物。他的传记,可以当作一篇惊心动魄的武氏王朝政治斗争史来读。
裴伷先的伯父裴炎是李氏王朝的忠臣贤相,因反对武则天专权,为武则天所杀害。身为太仆寺丞的裴伷先也受到牵连,被罢官远迁。然而他天性刚直,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公然找上门去与武则天辩理。小说一开篇,作者便笔挟风云,描绘了这场精彩的当廷舌辩。对女皇“盛气以待之”的下马威,裴伷先根本没放到眼里,他一见到武氏,便毫不客气地提醒对方:你的身份是“先帝皇后,李家新妇”,论地位不过是李氏的附庸,根本无权剥夺李家的“天赋”皇权。接着他又历数武氏罪状,其中包括“封崇私室”“诛斥李宗”“自称皇帝”等等,并强调这些倒行逆施已引来“海内愤惋,苍生失望”的可畏后果。他警告武则天赶快悬崖勒马,否则“天下一动,大事去矣”!裴伷先的斥责言辞犀利、感情激烈,不亚于骆宾王的一篇《讨武曌檄》。所不同者,当面提出的质问,比骆氏的案头文章更能刺激政敌的神经。裴伷先也因此遭到残酷报复。他最终未被打死,只落得流放攘州,还算是万幸。
敢于当面捋虎须的裴伷先,当然不肯老老实实服从政敌的安排处置。几年之后,他从流放地潜回家乡,但不久又被政敌察觉,遭受杖刑后发往北疆。不过他借伯父的官场关系以及个人的出众才能很快改善了生存环境,不但经商致富,还娶了归附唐朝的胡族首领之女,财势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巩固。他招致食客千人,又广招坐探,随时刺探朝廷消息,俨然成为独立于中央政府的强有力的反对派人物。当时“流人”(政治流放犯)中的反对派想来不止裴伷先一家,这种现象很快引起武氏王朝的关注。一个诛杀“流人”、以除后患的计划,在武氏君臣中开始酝酿生成。
小说开篇的“面陈得失”一场,虽然激烈火爆,毕竟只是一场“文戏”。至武氏诛杀流人,小说渐渐演为一场“武戏”。裴伷先的武装叛逃引来北庭都护府及裴氏岳父的一场追杀,成千铁骑在塞上大漠驰骋追逐;唇枪舌剑的政治交锋终于演变成金戈铁马的流血战争。在数百人横尸战场之后,伷先寡不敌众,重被抓回。不过幸运再一次光顾他:诛杀流人的使者先到一步,成百流人惨遭杀害;而刚被抓获的裴伷先却因羁押牢中、未及禀报而得以幸免。不久,武则天的赦免诏书传来,裴伷先光明正大地回归乡里。此后事态急转直下:中宗即位、“唐室再造”,裴伷先历经九死一生,终于苦尽甘来。这位李唐忠臣的仕途之路无比辉煌,他最终以八十六岁高龄卒于高官显位。
小说作者在由衷赞扬裴伷先的同时,把武则天描绘成一个狂妄自大、心狠手辣、阴险虚伪的篡逆者;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作者自己拥护李家王朝的立场态度。《纪闻》作者牛肃生活在武氏刚刚遭受清算的时代,他的态度反映了当时大多数士大夫的观念。不过正因为时代切近、源于生活,我们从这篇“纪实小说”的字里行间,还可读到一点不经意流露的历史信息:武则天即使站在权力的巅峰,也始终未能获得世族旧勋的起码尊重与认可。
从裴伷先的言行态度可以看出,世族对这位“李家新妇”的轻蔑是不加掩饰的,仿佛连诛杀极刑在她手中也失去了几分威慑力量。免职官员裴伷先竟敢从岭南流放地返回京城,对武则天当面羞辱和警告,这并不完全取决于伷先个人的胆识,他其实是世族势力的代言人。他身为流人,却能以“贤相之侄”的身份“所在交二千石”(所到之处,与年俸二千石的大官交往),就证明了这一点。此外,他以一介流徒、两手空空,竟很快发展成养士千人的豪强,没有世族的支持,恐怕是难以办到的。他还假借异族势力以自重,又在边塞与国都之间布置间谍网、刺探朝廷情报。最终竟发展到公然招兵买马、组织私人武装、抗拒追捕、杀伤官兵……他的行为,已无异于武装反叛!裴伷先的所作所为,从侧面反映了世族拥李势力的强大与猖狂。与之相反,武则天却不敢下令诛杀当面侮辱自己的罢职官员;在设计骗杀流人之后,又急忙下诏罪己、嫁祸于人,牺牲走卒以安抚政敌。这一切都表现了她的气薄心虚,势孤力弱。——作为一篇传奇小说,《裴伷先》为我们提供了丰富而细腻的历史信息。其中包含的那种微妙的时代气息,正是正史中所缺乏的。
小说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其情节曲折的特点,显然来自主人公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裴伷先在其大起大落的人生历程中,扮演过义士忠臣、流人囚犯、土豪巨贾等反差极大的社会角色,足迹遍及南中、北庭。把他的经历平铺直叙记录下来,已是一篇动人的小说。何况作者出色的文学点染,更使这段题材锦上添花。对裴伷先的个性化描写是小说最出众的地方。他大胆向武后发起挑战,甚至在惹恼对方、被拉出受刑时,“犹反顾曰:‘陛下采臣言实未晚!’如是者三。”这种细节点染,对于人物个性的塑造,颇具“颊上三毫”之效。此外,类似“笞至十而伷先死,数至九十八而苏,更二笞而毕”等描述,更带有明显的小说笔法,在写实基调上平添了文学趣味,令人读之不忍释卷。
裴伷先是历史真人,《新唐书》中有他的传记,附于《裴炎传》之后。从内容和文字上看,这篇正史本传正是采自牛肃所撰的此篇传奇。明代传奇作家许三阶、王翃还分别撰有传奇剧本《节侠记》和《留生气》,也都取材于此篇,由此见出后世文人对牛肃其人其文的钟爱。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