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江总白猿传
佚名
梁大同[1]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2]，悉平诸洞，罙[3]入深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终无其迹。
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陵险以索之。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筿[4]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侵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渡。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絙，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5]。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
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住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6]，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7]，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8]，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9]，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嘻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10]。将逢圣帝[11]，必大其宗。”言绝乃死。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几案。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12]，华旨会利[13]。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叶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月哉生魄[14]，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15]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注〕
[1]大同：梁武帝年号（535—545）。
[2]长乐：《太平御览》卷一七二引《十道志》：“昭州平乐郡，秦桂林郡地，两汉属苍梧郡。”长乐可能是平乐之误。
[3]罙：“深”的古字。
[4]丛筿（xiǎo）：野生细竹丛。
[5]锦荐：锦缎铺垫。
[6]尝纫三幅：环绕三屋。
[7]日晡：申时，即下午三时至四时。
[8]透至若飞：形容一道白光从上飞下之迅速状。
[9]披裂吮咀：指白猿见到犬时，忍不住爪牙并用，露出野兽捕食时的凶猛本相。
[10]其子：指欧阳询。
[11]圣帝：指唐太宗。
[12]言语淹详：从言谈中显露出知识非常渊博，许多事情知道得很详细。
[13]华旨会利：谈吐高雅，流利而准确地所作的表达。
[14]哉生魄：每月初三日。
[15]江总：陈后主时任尚书令，与陈后主游宴终日，尸位素餐，直至亡国。本篇篇名为《补江总白猿传》，似江总曾作《白猿传》。但未见有关记载。可能是作者故弄玄虚也。
《补江总白猿传》是《新唐书·艺文志》收录此文所用标目。《太平广记》亦收此文，题为《欧阳纥》。当各有所据。但流传过程中用《补江总白猿传》篇名较广泛，则为事实。
按欧阳纥实有其人，据说样子很像猕猴。而他的儿子则是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其代表作有《九成宫醴泉铭》。早在宋代就有人认为这是和欧阳询对立的官僚雇用无聊文人写来污蔑欧阳询的；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都缺乏有力的证据，所以几乎成了悬案。
《补江总白猿传》的故事从欧阳纥从军南征开始，因为带了美貌的妻子偕行，到桂林后，听到了当地有神怪“善窃少女”的传闻，颇为惊恐，即将妻子藏匿，关闭在密室中，并派许多女奴防守，结果仍被取走。欧阳纥失妻，悲痛异常，乃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非将爱妻找回不可。最后终于在与外界隔绝之深山中，发现了一块嘉树茂密、鲜花环抱的天地，而且有一群衣衫华丽的妇女生活其间。这里，果真是那个修炼成精的大白猿的巢穴。欧阳纥去的时候刚巧白猿精外出，所以见到了被掠夺的妻子，也从众妇人口中，探听到了有关白猿精的一切情况，尤其是对付白猿精的方法。最后，欧阳纥用计杀死了白猿精，救出了爱妻和那一群妇人。
白猿
——明天启刻本《艳异编》插图
虽说汉代焦氏《易林》和西晋张华《博物志》都有猿猴盗劫美妇人的故事，《补江总白猿传》也有可能受到那些作品的影响或启发，但此篇小说不仅增添许多细节描绘，而且在规定情景的设计上、具体气氛的营造上都有鲜明的特色，与任何类似内容的志怪小说完全不同。
本篇有关自然风物的布局，如山川之美，花木之胜，用笔不多，却已给人以一种古朴典雅、远离尘世的感觉。而且白猿居然“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仿佛是不慕虚荣的隐士的形象，或在深山皓首穷经的大学者。谁知道这是白猿精呢？我认为民间传说不可能这样来描绘白猿精的。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大问题：被白猿精盗来的妇人，她们的心态如何？甘心情愿就这样做白猿精的性奴隶吗？“时见红彩，闻笑语音”“嬉游歌笑，出入其中”等等，似乎过分美化白猿精的巢穴了。
至于“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和“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则是神化白猿精的神通广大，武艺超群，很难说作者对白猿精是爱，还是憎。
在美化、神化白猿精的同时，作者不得不点明“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这为后来欧阳纥杀死白猿精埋下了伏笔，否则小说就没有办法结束了。
按照常情，白猿精和那些美妇人们生活了悠长的岁月，根本没有提到是否怀孕的问题，却又要特别提到白猿精临死之前对欧阳纥说：“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而小说结束时则是说白猿精和欧阳纥妻子所生的儿子“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作者为什么要如此突出这个情节呢？有意识地毁谤、诬蔑欧阳询的可能性是难以排除的。当然，对这个问题，我不能作出定论。因为这种传说或者有关的记载当时的确不少。刘《隋唐嘉话》有这样一则记载：“太宗宴群臣，戏以嘲谑，赵公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赵公无忌即国舅长孙无忌，欧阳询则官太子率更。这里说得很明确，欧阳询的样子很像猕猴。既然这件事成了朝野间广泛流行的话题，好事者不一定对欧阳询有什么冤仇，也很可能采用这一题材写小说的，因为以此为题材的故事对读者很有吸引力。
当代的古典小说研究者对《补江总白猿传》评价最高的是张稔穰，他在《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出版）一书中说该作以“传”名篇，显系自觉学习史传的写法；更重要的是，本文的艺术构思也明显受到史传文学惯用的“重事增华”的方法的影响。又说“唐初小说作者多方探索的结果是：学习汉大赋和杂赋、俗赋的，都是后无嗣响，艺术成就也都平平；而学习史传文学的《白猿传》，却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唐人传奇的另一早期作品《补江总白猿传》，根据欧阳询的相貌特点构想出这篇文采斐然、想落天外的小说，其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显示作者的文思才藻”。这些优点应该说也是成立的，或者说有一定的根据。
《补江总白猿传》与《世说新语》中的小说无论在体例上、内容上均有显著的变化。主要是独立成篇，而且以“传”名篇，这对后来的《柳氏传》《李章武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李娃传》等以“传”名篇，其影响是十分明显的。
这篇与《世说新语》中的小说在题材、风格上也有很大差异，虽以“传”名，却非纪实之作，而是情节十分离奇古怪。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那么《补江总白猿传》显然是一篇前承志怪后启传奇的里程碑性质的名作。无论就传奇小说或志怪小说而言都是如此。也许正因为所“传”之事甚奇，于是遂约定俗成“传奇”之称谓。开了传奇小说之先河。
具体地说，后来袁郊的《红线》中“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落，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与《补江总白猿传》中白猿精“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之类的描写如出一辙，不过笔触更为细腻了。再如《南柯太守传》描绘的蚁穴“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殽膳，陈设于庭上”，也与《补江总白猿传》中白猿精巢穴“四壁设床，悉施锦荐”“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等描述可以说大体相似，可见《补江总白猿传》对唐代传奇的影响不仅在某篇、某方面，而是相当广泛深远的。
（蒋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