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
佚名
张浩,字巨源,西洛人也。荫补为刊正。家财巨万,豪于里中;甲第壮丽,与王公大人侔。浩好学,年及冠,洛中士人多慕其名,贵族多与结姻好。每拒之曰:“声迹晦陋,未愿婚也。”第北构圃,为宴私之所。风轩月榭,水馆云楼,危桥曲槛,奇花异草,靡所不有。日与俊杰士游宴其间。
一日,与廖山甫闲坐。时桃李已芳,牡丹未坼[1],春意浩荡。步至轩东,有方束发小鬟引一青衣倚立。细视乃出世色:新月笼眉,秋莲著脸,垂螺压鬓,皓齿排琼,嫩玉生光,幽花未艳。见浩亦不避。浩乃告廖曰:“仆非好色者,今日深不自持,魂魄几丧,为之奈何?”廖曰:“以君才学门第,结婚于此,易若反掌。”浩曰:“待媒成好,当逾岁月,则我在枯鱼肆矣。”廖曰:“但患不得之,苟得之,何晚早为恨!君试以言谑之。”浩乃进揖之,女亦敛容致恭。浩曰:“愿闻子族望姓氏。”女曰:“某乃君之东邻也。家有严君,无故不得出,无缘见君也。”浩乃知李氏耳。曰:“敝苑幸有隟馆,欲少备酒殽,以接邻里之欢,如何?”女曰:“某之此来,诚欲见君,今日幸遇,愿无及乱即幸也。异日倘执箕帚,预祭祀之末,乃某之志。”浩曰:“若不与俪不偕老即平生之乐,不知命分如何耳?”女曰:“愿得一物为信,即某之志有所定,亦用以取信于父母。”浩乃解罗带与之。女曰:“无用也,愿得一篇亲笔即可矣。”浩喜询其年月,曰:“十三岁。”乃指未开牡丹为题,作诗曰:
迎日香苞四五枝,
我来恰见未开时。
包藏春色独无语,
分付芳心更待谁?
碧玉蔀中藏蜀锦,
东吴宫里锁西施。
神功造化有先后,
倚槛王孙休怨迟。
女阅之,益喜曰:“君真有才者,生平在君,愿君留意。”乃去。
浩自兹忽忽如有所失,寝食俱废。月余,有尼至,盖常出入浩门者。曰:“李氏致意。近以前事托乳母白父母,不幸坚不诺。业已许君,幸无疑焉。”
至明年,牡丹正芳,浩开轩赏之,独叹。乃剪花数枝,使人窃遗李,曰:“去岁花未坼,遇君于阑畔。今岁花已开,而人未合。既为夫妻,窃□见,亦非乱也,如何?”李复遣尼曰:“初夏二十日,亲族中有适人者,父母俱去,必挈同行,我托病不往,可于前苑轩中相会也。”浩大喜,严洁馆宇,预备酒醴以俟。至望后一日,前尼复至,曰:“李氏遗君书。”浩开读,乃词一首,云:“昨夜赏月堂前,颇有所感,因成小阕,以寄情郎。”曲名《极相思》,曰:
红疏翠密晴暄。初夏困人天。风流滋味,伤怀尽在,花下风前。 后约已知君定,这心绪尽日悬悬。鸳鸯两处,清宵最苦,月甚先圆?
至期,浩入苑待至。不久,有红覆墙,乃李逾而来也。生迎归馆。时街鼓声沉,万动俱息,轻幕摇风,疏帘透月。秋水盈盈,纤腰袅袅,解衣就枕,羞泪成交。浩以为巫山华胥[2]之遇,不过此也。天将晓,青衣复拥李去。浩诗戏曰:
华胥佳梦惟闻说,
解佩江皋浪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
韩郎[3]虚负窃香名。
不数月,李随父之官,李遣尼谓浩曰:“俟父替回,当成秦晋之约。”李去二载,杳然无耗。及浩叔典郡替回,谓浩曰:“汝年及冠未有室,吾为掌婚。”浩不敢拒。叔乃与约孙氏,亦大族也。方纳采问名,会李父替回,李知浩已约婚孙。李告父母曰:“儿先已许归浩,父母若更不诺,儿有死而已。”一夕,李不见,父母急寻之,已在井中矣。使人救之,则喘然尚有余息。既苏,父曰:“吾不复拒汝矣。”遣人通好。浩□□孙自。李曰:“自有计。”
一日,诣府陈词曰:“某已与浩结姻素定,会父赴官,洎归,则浩复约孙氏。”因泣下,陈浩诗及笺记之类。府尹乃下符召浩,曰:“汝先约李而复约孙乎?”浩曰:“非某本心,叔父之命,不敢拒耳!”尹曰:“孙未成娶,吾为汝作伐,复娶李氏。”遂判曰:“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道中而止,欲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深有所伤,于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绝后婚。”由是浩复娶李氏,二人再拜谢府尹,归而成亲。夫妇恩爱,偕老百年。生二子,皆登科矣。
〔注〕
[1]坼(chè):分裂,裂开。此指开放。
[2]华胥:传说中的国名。《列子·黄帝》:“(黄帝)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后用为梦境的代称。
[3]韩郎:西晋人韩寿,姿容俊美,为权臣贾充之女贾午所悦,午乃盗家中西域奇香赠寿,后为充发觉,遂以午妻寿。后代以韩郎窃香喻男女两情相悦。
此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未详。另《绿窗新话》亦收有本篇,文字略有异。
这是一篇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小说。男主角张浩出身富户,且好学,因财力与才名俱显,遂成为贵族们选婿的对象。然恃才傲物的张浩却不肯轻易俯就,常常找藉口将人家拒之门外。后遇李氏,为其超凡的美貌所震惊,李亦慕张浩才名,二人坠入情网,私订终身。后李氏随父赴任,杳无音信。再相见时,张浩已由家人做主另行议婚,情急之下,李氏一纸讼状将张浩送上公堂,最后官府出面为张浩退婚,判李氏与其为妻。
就题材而言,小说似无新意,但从人物形象来看,却又平中见奇。作者精心构思,为读者塑造了一个美丽、多情、勇敢、聪慧的女性——李氏。首先小说刻意强调李氏的出世姿容:“新月笼眉,秋莲著脸,垂螺压鬓,皓齿排琼,嫩玉生光,幽花未艳。”她一出场,就令张浩傲气扫地,“深不自持”,爱慕之心使他迫切地欲向李氏畅吐衷肠,一刻也等不得:“待媒成好,当逾岁月,则我在枯鱼肆矣。”
小说虽没有直接刻画李氏的文才,却巧妙地做了侧面烘托。李氏属意张浩,并非贪其“家财巨万”,而是看中他的才华。当张浩以罗带为信时,她却要以一则诗稿为凭。诗成,李氏阅后大加赞赏,毅然决定托付终身:“君真有才者,生平在君,愿君留意。”这一细节暗示读者,李氏非但美貌夺人,且胸怀锦绣。
历来才子佳人小说不乏才貌俱佳的女性形象,李氏的出挑还在于她在争取婚恋幸福时所表现出的勇敢。对张浩的爱慕之情遭家人反对时,李氏一反官宦人家小姐常见的软弱,投身下井,以死明志,迫使其父答应其意愿。此种勇敢一般在市井人家的女儿身上时有闪光,因为受市民思想影响,此类女子少受封建礼教束缚,这在宋元小说中多有描写。但对李氏这样一个出身于宦门,饱受礼法熏陶的女性而言,做出如此决绝的抗争举动,则实属少见。
更令人赞叹的是,在谋求幸福的过程中,李氏不仅具有可贵的勇敢精神,还表现出令人钦佩的智慧。李氏的坚决迫使其父无奈许婚,可在李、张分别的日子里,张浩已由家人做主与孙氏约为婚姻。面对这一难题,李氏没有像以往的官宦女性那样以泪洗面,听天由命,而是冷静沉着地谋求应对之策。她以与张浩往来的信笺、诗稿为据,将张浩送上公堂,其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某已与浩结姻素定,会父赴官,洎归,则浩复约孙氏。”府尹结论曰:“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道中而止,欲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深有所伤,于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绝后婚。”好一个聪明的李氏!当爱情来临时,她敢于走出礼法的禁锢,自择佳偶;当爱情受到威胁时,她又巧用礼法顺理成章地保全了自己的幸福。小说结尾告诉读者:李、张二人“夫妇恩爱,偕老百年。生二子,皆登科矣”。如果说李氏的才貌为她提供了幸福的机会,那么勇敢和智慧则是她获得幸福的保障。当我们把李氏的形象还原到她的官宦家庭背景中时,我们会发现遍数历代文学作品,有才有貌的女子比比皆是,但有才有貌敢于自择情郎者且能以智慧保全良缘的宦门女子则不多见。
美丽、多才使得李氏有别于普通女子,勇敢、聪慧又令李氏格外出挑。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篇小说颇受后人喜爱,以至明代小说家冯梦龙还将以此篇为本而改写的小说《宿香亭张浩遇李莺》收入到他所编的《警世通言》中,从而使张浩与李氏的故事得到了更广泛久远的流传。
(柳岳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