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记
王度
隋汾阴[1]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2]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3],而具畜[4]焉。辰畜[5]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6]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7]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8],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9],累代延庆;张公丧剑[10],其身亦终。令度遭世扰攘[11],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哀哉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12]七年五月,度自御史告归河东[13],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14],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15]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16],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行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17]陈思恭义女,思恭妻郑氏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劫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狸,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
自我离形,于今几姓[18]?
生虽可乐,死必不伤。
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19]。度时在台直[20],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以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21],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22]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23]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24],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25]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26],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27]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28],频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29]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30]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公自揲[31]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32]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勣[33]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便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勣曰:“檀越[34]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勣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35]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勣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勣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36]。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37]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38]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暝,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下。度便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即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39]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晓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泠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勣自六合丞[40]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41],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42]。昔尚子平[43]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44]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对勣。勣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45],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46]。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诀别。勣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勣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47],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
勣得镜遂行,不言所适[48]。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49],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50],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勣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勣曰:‘何人斯居也?’勣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勣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勣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颍水,历太和[51],视玉井。井旁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52]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伤稼,白雨流[53],浸堤坏阜。’勣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勣谓鲛[54]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55],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56],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勣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勣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家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勣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57],趋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58]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勣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59]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60],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61],逢异人张始鸾,授勣《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62]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63]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64]李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勣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勣因过[65]之。丹命祗承人[66]指勣停处。勣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为主礼勣。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67]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其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勣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拄之如旧。至日暮,敬报勣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勣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68],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已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其后寻真[69]至庐山,婆娑[70]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勣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71],幸速归家乡也。’勣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勣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勣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72]。今既见兄,勣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勣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注〕
[1]汾阴:地名,因在汾水之南而得名,在今山西万荣县。
[2]鼻:镜鼻,即镜子的把手。
[3]十二辰位:即十二生辰之位。
[4]具畜:全都配有动物。
[5]辰畜:十二生辰及其相对的动物。
[6]字书:即古代的字典。这句是说这些字形无法认识。
[7]二十四气:即二十四节气。
[8]岁祀攸远,图书寂寞:两句意为年代久远,书籍也不见记载。
[9]杨氏纳环:东汉时人杨宝在九岁时曾救过一只受伤的黄雀,后梦一黄衣童子,衔四个白环相赠,说它是西王母的使者,为报救命之恩,会让他子孙显贵,后果然应验。
[10]张公丧剑:西晋人张华,一次看到天上有紫气,问朋友雷焕,雷焕说是丰城地下宝剑的剑气,后果从丰城得到了龙泉与太阿两把宝剑,张华得其一柄。至张被赵王伦所杀,剑即不知去向。
[11]今度遭世扰攘:现在我王度遭遇许多艰难世事。
[12]大业:隋炀帝年号(605—618)。
[13]河东:地名。今山西永济。
[14]税(tuō)驾:即解驾,停车。税:通脱。
[15]比(bì):近来。
[16]精魅:妖物。
[17]下邽:地名,在今陕西渭南市东北。
[18]几姓:指换了几个朝代。
[19]太阳亏:即日蚀。
[20]台直:在御史台值宿。
[21]日月薄蚀:薄为日月的全食与环食;蚀为其偏食。
[22]文:即“纹”。
[23]明公:对权贵长官的尊称。
[24]望:阴历每月的十五日。
[25]太阴:月亮。
[26]著作郎:官名,专掌国史的编纂。
[27]苏绰:北朝政治家、文人。
[28]部曲:豪门大族的私人军队。
[29]遗(wèi):赠送。
[30]蓍筮(shī
shì):蓍是一种草,古人用来算卦;而筮就是用蓍占卜的过程。[31]揲(shé):即分合蓍草的动作。
[32]朔:阴历每月的初一。
[33]勣(jī):即王绩,王度之弟,唐初著名的隐逸诗人,有《王无功文集》。
[34]檀越:梵语,即施主。
[35]明录:佛家的符箓。
[36]芮(ruì)城令:芮城的县令。芮城即今山西芮城县。
[37]淫祀:古代对不合礼祭祀的称呼。
[38]阴念:暗地里想。
[39]持节:皇帝所派特使所持的证物。
[40]六合丞:六合,今江苏南京市六合区。丞,县令副职。
[41]同气:指同胞兄弟。
[42]高蹈:指隐居。
[43]尚子平:当为向子平,东汉人。其读《易经》,忽然长叹曰:“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死何如生耳?”然后便游五岳而去,不知所终。
[44]追踵:踵,脚后跟。追踵就是追随的意思。
[45]达人:旷达的人。
[46]忽同过隙:快得如同白驹过隙一样。
[47]抗志云路,栖踪烟霞:都是说他有隐居的志向。
[48]不言所适:不说到哪里去。
[49]少室:山峰名,在嵩山西面。
[50]属日暮:快到天黑的时候。
[51]太和:地名,在今安徽省。
[52]八节: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八个节气。
[53](zhù):通“注”。
[54]鲛:古代传说中龙的一种。
[55]甚膏:油很多。
[56]宋、汴:地名。宋即今河南商丘,汴即开封。
[57]跻(jī):攀登。摄山:即栖霞山,在江苏南京市江宁区。
[58]利涉:顺利渡河。
[59]鼋鼍(yuán
tuó):鳖与鳄。[60]天台:即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北。
[61]会稽:隋时县名,治今绍兴市。
[62]《周髀》《九章》:《周髀》即指《周髀算经》,《九章》指《九章算术》,均为古代数学著作。明堂六甲:均为古代五行方术之一,即算命看风水之类。
[63]旌阳:晋朝人许逊曾作过旌阳县令,故世称之为许旌阳。传说他曾学得仙术,后来白日飞升。
[64]仓督:主管粮仓的官吏。
[65]过:拜访。
[66]祗(zhī)承人:祗,恭敬之意。祗承人即仆人。
[67]靓(jìnɡ):打扮。
[68]守宫:即壁虎,因它经常守伏在屋檐等处捕食虫蛾,故得名。
[69]寻真:寻访仙人。
[70]婆娑:此指流连。
[71]足下卫:足以保护自己。
[72]西首秦路:西首,向西走。秦路,即陕西一带,这里即代指长安。
本篇出自《异闻集》。
这是一个古镜传奇故事。就像一部电视系列片,以古镜为中心,以人物为线索,由十二个事件组成一部完整有序、环环相扣的系列故事。
按《古镜记》的内容排列,从侯生赠古镜予王度至王度持镜遇奇事,列述:(1)诛灭狐妖;(2)随日月盈亏;(3)豹生述镜;(4)胡僧求见;(5)镜杀妖蛇;(6)为民除疫。再至王勣借镜漫游回归,述异:(1)伏龟猿;(2)除水怪;(3)治病痛;(4)渡洪波;(5)除鼠狼;(6)遇处士。又至王勣归家还镜予度,古镜不翼而飞。
作品以王度从侯生处获得古镜开始,正式展开了小说的叙述:作者以回顾往事的口吻叙述了古镜诛灭狐妖、随日月盈亏的事迹,然后插叙了王度家奴豹生追述当年在苏绰家为奴时所了解的古镜来历和苏绰对于古镜归属的预卜,这样,叙事视角从王度暂时转向豹生,把作者所本未掌握的前因后果披露出来。这个叙事角度的转换,不仅在小说结构上起到了回溯历史、照应上文的作用,同时也使小说的情节发展显得曲折有致,引人入胜。接着,叙事角度还原,王度的叙述继续进行。三个故事之后,叙事角度再次转换:王度之弟王勣,于大业十年弃官归家,后“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临行求兄赠镜,王度允之。“勣得镜遂行,不言所适。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由此引出王勣向哥哥叙述三年出游的经历以及围绕着古镜奇异功能所发生的种种情事。可见,这个叙事角度的转换,在结构上主要起了深化情节、引出下文的作用。最后,王勣还镜于度,叙事视角再次还原:七月十五日,这面天上神物的古镜在“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等声音停歇,再“开匣视之,即失镜矣”,故事情节又回到了全文的开头。
显然,作品是以作者自述古镜由来为起、以豹生再述古镜为承、以王勣借镜出游为转、以宝镜归而复失为合构成叙事结构的,从而将一个单线发展的游历过程构筑得曲折有致,将一件来历邃古、功能奇异的宝物描绘得熠熠生辉,真正达到了小说慑人心目、悦人性情的审美效果。
那么,作为小说,《古镜记》仅仅是为了描写古镜的神奇经历吗?从作者的生活经历和创作意图来看,这面古镜是与作者仕途的沉浮、时代历史的变迁联系在一起的。作者在《古镜记》里表述:“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哀哉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这是作者因失镜而发的忧生伤世之慨叹,因失镜而生的国破家亡之预感。
王度,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大业中曾任御史,七年(611)罢归河东,八年(612)冬为著作郎,奉诏撰国史,九年(613)秋,出任芮城令。大业末年,欲撰《隋书》,遭逢丧乱,书未成而逝。故事开始的大业七年,正是作者罢归河东的时间,也是隋炀帝杨广滥用徭役、荒淫无度,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年代。处在这样一个乱世,作者的思想是很矛盾的。对于人民的疾苦,他有救民于水火的强烈愿望。大业九年,“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他曾让手下张龙驹持宝镜“遍巡百姓”,以去疾疫,这时的宝镜就是作者拯救百姓的法宝。可是,当作者面对波澜壮阔的农民起义时,他又有救王朝于丧乱的政治意图。作者在故事中不止一次地发出哀叹,“今天下丧乱,盗贼充斥”,“今宇宙丧乱”等,同时,又把这种对局势的慨叹和宝镜的消除灾异交织进行,希望像消灭灾异那样来平定由农民起义而造成的“丧乱”。于是,这面宝镜又成为作者拯救王朝的法宝。出于这种意图,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纵横驰骋,时而让宝镜除异,时而让宝镜灭灾,逢凶化吉,无不灵验。似乎有了这面宝镜,就可以治乱安世,就可以天下太平。可是,正当宝镜的神通充分显示,作者的理想也接近于实现时,宝镜却突然销声匿迹了。这种戛然而止的处理方法,并不是作者对隋王朝的态度突然发生变化,而是他突然从理想的世界中回到现实,意识到宝镜固然可以在幻想中听凭自己的驱使,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现实中的农民起义,却并不像灵怪那样容易被宝镜降伏,并且隋炀帝也远没有宝镜的神通。相反,在农民起义的风暴中,他只能偏安江都,不思北归。作者让宝镜亡去的时间,也正是隋炀帝决定迁都的日子。显然,这与六朝小说中的谈鬼神、明因果不同,作者是有意把古镜作为一种象征意象贯穿作品的始终。可以说,古镜得而复失的意象,既是作者政治理想由幻想到破灭的象征,也是隋王朝日趋衰亡的象征。虽然作者对农民起义的看法有误,但正是这种象征意义,才使作品的感情色彩显得浓重深沉,让人回味,从而升华了述异作品的思想境界。
《古镜记》不仅有较为完美的结构形式,较为深刻的象征意蕴,同时在形象描写上也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如叙程雄家婢女鹦鹉异事一节:王度投宿程雄家,引镜自照。程雄家婢女鹦鹉遥见,便叩首流血。度疑精魅,引镜逼之,原来此婢乃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狐狸,变形为人,虽无害人之心,但天镜一照,不免于死。鹦鹉临死,只向王度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王度乃为致酒,悉召雄之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这里,狐精变形的婢女鹦鹉,给人的不是恐怖厌恶之感,而是一种让人悲悯、同情的悲剧美感。她的一生,就是一个不幸的人生悲剧:始为华山府君所捕逐,逃到河渭之间,为下邽陈思恭义女,陈将她嫁给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出逃,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劫鹦鹉游行数岁,来到长乐坡,因鹦鹉病重,就将她弃于雄家为婢。最后,鹦鹉还是逃不出不幸命运的羁绊,悲惨而死。鹦鹉死前起舞而歌,既是对命运的哀叹,又是对生命的决绝,富于人性,悲壮感人。这种精怪形象的描写堪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媲美。
(陈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