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
东平[1]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2],因使酒忤[3]帅,斥逐落魄,纵诞[4]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5]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6]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7]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8]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9],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诣古槐穴而去。
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10]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11]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12]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13]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14]。”生降阶祗奉[15]。有一人紫衣象简[16]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17]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18]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
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19]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20]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21]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22]。”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23]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通[24],而致兹事[25]。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26],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27],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间,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28],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右延舞《婆罗门[29]》。吾与诸女坐北牖[30]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31]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32]。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
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33]。”中一人与生且故[34],生指曰:“子非冯翊[35]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36],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37]。”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38],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
又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39],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彻障去扇[40],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
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41]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42]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43]。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44],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45],云:“岁在丁丑,当与女[46]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47]。”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籍卿才,可曲屈[48]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49]授教命。王遂敕有司[50]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51],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
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52],猥[53]当大任,必败朝章[54]。自悲负乘[55],坐致覆[56]。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57]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58],有毗佐[59]之器。处士[60]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61],达[62]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63],田请署司农[64]。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65]也。
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66]。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67],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68]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69]不遥,晨昏有间[70],今日睽别[71],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72]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73]、音乐、车舆、武卫、銮铃[74],争来迎奉。人物阗咽[75],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76]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入见朱轩棨户[77],森然深邃。生下车[78],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79],锡[80]爵位,居台辅[81]。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82]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进,师徒败绩[83]。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84]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85]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86],旬日又薨[87]。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88],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89],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90]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91]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92],结好中国[93],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94]之。时有国人上表云:
玄象谪见[95],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96]。
时议以生侈僭[97]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98]。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99],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100],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101]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惽[102]睡,瞢然[103]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出,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
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
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104]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105]如初。见家之僮仆拥帚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106]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107]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108],折查枿[109],寻穴究源。旁可袤[110]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111],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112],嵌窞[113]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114],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115]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
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其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
嗟呼!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116],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117],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118]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119],暂泊淮浦[120],偶觌[121]淳于生貌,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122],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123],而窃位著生[124],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125]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126]视此,蚁聚何殊。”
〔注〕
[1]东平:唐郡名,治所在今山东东平。
[2]补淮南军裨将:补充缺额任淮南军队的副将。淮南道,唐道名,开元十五道之一,治所在今江苏扬州。
[3]忤(wǔ):冒犯。
[4]纵诞:行为放纵荒诞。
[5]广陵郡:唐郡名,治所在今江苏扬州。
[6]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7]堂东庑(wǔ):堂东边的走廊。
[8]秣(mò)马:喂马。
[9]四牡:四匹公马。
[10]风候:风物情状。
[11]郛(fú)郭:城外之城。
[12]辟:同“避”。
[13]驸马:即驸(副)马都尉,官名,掌副车之马,后因公主之夫必拜此官,因用为国王之女婿的代称。
[14]右相:唐代曾称中书令为右相。且至:将到。
[15]祗(zhī)奉:恭敬地迎候。
[16]紫衣象简:指右相的装束。身穿三品以上大官的紫色袍服,手持象牙制成的上朝时所用的手板。
[17]寡君:对本国皇帝的谦称。
[18]辟易:退避。
[19]至尊:皇帝。
[20]簪:戴。
[21]贤尊:对别人父亲的尊称。
[22]续造仪式:跟着就安排婚礼。
[23]殁:同“没”,陷身。
[24]北蕃:指当时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交通:原作“交逊”,张友鹤先生据明野竹斋沈氏抄本校改,今从。交通,指与敌国暗通。
[25]兹事:指其父来书同意大槐安国公主嫁淳于棼事。
[26]羔雁币帛:指举行婚礼时赠送的各种珍贵礼物。
[27]钿(diàn):用金片做成的花朵形的首饰。
[28]昨上巳日:从前的三月三日那一天。上巳,古以上巳日(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定为三月初三)为游乐和洗濯的节日,以为可以除病消灾,青年男女也借此机会进行联欢。
[29]婆罗门:一种音乐舞蹈的名称,从婆罗门国传入,后改名为“霓裳羽衣舞”。
[30]牖(yǒu):窗户。
[31]讲下:讲席之下。
[32]访吾里:打听我居住的地方。
[33]相者:傧相,陪伴新郎或新娘的人。
[34]故:老朋友。
[35]冯翊(pínɡ
yì):唐郡名,治所在今陕西大荔。[36]放游:漫游。
[37]栖托:栖身寄托,投靠为生。
[38]司隶:古官名,汉置,唐代有“京畿采访使”,负责京畿地区的治安缉捕之事,与司隶相近。
[39]步障:古代贵族妇女出行时用来挡风或遮蔽尘土的屏幛。
[40]扇:这里指新娘顶在头上的纱巾。
[41]师徒:军队。
[42]未用:未可。
[43]一以遣之:派专人送去。
[44]乖远:遥远。
[45]觐(jìn):拜见,特指下级见上级或晚辈见长辈。
[46]女:同“汝”。
[47]奉赞:帮助。
[48]曲屈:委屈,大材小用的一种客气的说法。
[49]敦:谨慎,恭敬。
[50]有司:主管官吏。
[51]广衢:大路。
[52]艺术:技艺学术,泛指学问。
[53]猥:苟且,马虎。
[54]朝章:指国家大事。
[55]负乘:有负于皇帝的信任。
[56]覆(sù):把鼎中的食品打翻,比喻因不能胜任而将事情办坏。
[57]颍川:唐郡名,即许州,治所在今河南许昌。
[58]不回:不屈曲。
[59]毗(pí)佐:辅助。
[60]处士:有才能而没有做官的人。
[61]清慎通变:清廉谨慎,通晓事变。
[62]达:通达,了解。
[63]署:充任。司宪:掌监察刑狱的官吏。
[64]司农:管理田赋、钱粮的官员。
[65]宪章不紊:国家的法度章程得到很好的执行。
[66]国南:京城的南门外。
[67]丰壤:丰收。壤,同“穰”,五谷丰登。
[68]副:符合,不辜负。
[69]封境:疆域,这里指地理位置。
[70]间(jiàn):阻隔,指早晚不能向父母请安。
[71]睽(kuí)别:离别。
[72]拜首:磕头。
[73]耆(qí)老: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
[74]銮铃:天子车上的铃,这里借指太守所乘之车。
[75]阗(tián)咽:繁华热闹的样子。
[76]雉堞:城上短墙。
[77]棨(qí)户:挂着棨戟的大门。棨是一种木制的画戟,挂在门前以示主人官品之高和权势之大。
[78]下车:到任。
[79]食邑:皇帝将某个地方封赐给有功或他宠信的人,该地的赋税由受封的人收取,称为食邑,又叫“采地”。
[80]锡:赐。
[81]台辅:宰相。
[82]门荫:封建时代,子孙依靠祖、父辈的功劳或地位,荫袭做官,称为门荫。
[83]败绩:吃了败仗。
[84]辎(zī)重:粮草等军需品。
[85]疽(jū):背上长的一种毒疮。
[86]遘疾:得病。
[87]薨(hōnɡ):古代用以称帝王、后妃、公主或大官僚之死。
[88]发引:出殡。引,用来牵引灵柩的白布。
[89]奠馔(zhuàn):陈设食品来祭奠。
[90]谥(shì):古代帝王、后妃、大臣或其他有功、有地位的人,死后被授予的一种表示褒贬的号。
[91]羽葆:用羽毛装饰的华盖,是身份极高的仪仗。
[92]外藩:古时称有封地的侯王为外藩。
[93]中国:国中,朝中。
[94]疑惮:疑忌和畏惧。
[95]玄象谪见:天象表现出谴责下方的征兆。玄象,天象。见,同“现”。
[96]萧墙:屏风,喻指叛乱来自内部。
[97]侈僭(jiàn):权势太盛而有非分的行为。
[98]处之私第:软禁在家中。
[99]怨悖:怨恨和惑乱。
[100]夭枉:夭折。
[101]鞠(jū)育:抚养。
[102]惽:昏昏沉沉。
[103]瞢(ménɡ)然:迷迷糊糊的样子。
[104]潸(shān)然:流泪的样子。
[105]寤:睡醒。
[106]湛:清澈平静。
[107]木媚:木魅,树精。
[108]拥肿:指粗大鼓胀的树根。
[109]查枿(niè):同“楂蘖”,砍伐以后又新长出的枝丫。这里泛指树枝。
[110]袤(mào):长度。
[111]宛转方中:曲折而中呈方形。
[112]磅礴:广大的样子。圬(wū):用泥涂墙。
[113]嵌窞(dàn):洞穴凹陷很深。
[114]翳(yì):掩映遮蔽。荟(huì):草木茂盛。
[115]虺(huǐ):一种毒蛇。
[116]六合县:今江苏南京市六合区。
[117]栖心道门: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到道教中。
[118]宿契之限:以前约定的期限。
[119]自吴之洛:从吴郡到洛阳。
[120]淮浦:淮水岸边。
[121]觌(dí):会面。
[122]摭实:据实采录。
[123]非经:不合常理。
[124]窃位著生:窃取高位而求得生存的人。
[125]华州参军:华州,故治在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参军,唐时府州地方长官的属官称为参军。李肇:唐宪宗元和时期人,官至翰林院学士,著有《翰林志》《国史补》等。赞:论赞,史传文后面的评论。
[126]达人:达观的人。
《南柯太守传》见于《太平广记》,题为《淳于棼》,注“出《异闻录》”。《类说》引《异闻集》节本则题为《南柯太守传》。宋以后又有题作《大槐国传》或《大槐宫记》的。
在唐代出现了一批以梦幻为题材的作品。大致说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受到传统梦观念的影响,主要是表现梦与真实生活的感应,带有明显的神秘主义色彩,如《三梦记》(白行简)、《感梦记》(元稹)等;另一类是通过写梦来表现现实人生和抒发感慨,如《枕中记》(沈既济)、《南柯太守传》(李公佐)、《秦梦记》(沈亚之)、《樱桃青衣》(任番)等。
后一类小说以《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为代表。这一类梦幻小说在唐代的产生,既有现实政治斗争的基础,也有佛家和道家思想的影响。历代的士人特别是唐代的士人,在政治上常常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富于积极的进取精神,同时也存在浓厚的追求荣华富贵的思想。但现实政治的腐败和黑暗,社会人事的不公平,却常常使他们的理想不能实现,幻想归于破灭,因此就不免到道家和佛家的思想中去寻求寄托,产生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的虚无思想。
以人生遭际为记梦内容的梦幻小说,一般都同时表现了两方面的内容,即一方面表现了对现实的不满和感慨,另一方面又表现了对人生的一种幻灭感。但优秀的作品,却都以“以梦写真”为艺术表现的基点。也就是说,作者的创作目的并不在梦幻本身,而是借梦幻以写真,反映现实,反映作者对现实的体验和认识,表现他对人生的感悟。
《南柯太守传》虽然写的是梦幻,实际却是一篇反映当时现实生活的具有讽刺意义的社会小说。这篇小说的命意主要表现在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一是人生如梦的感悟。小说的艺术构思就体现了这样的寓意。把一个人的一生放到一个梦里来描写,这本身就体现了“人生如梦”的意思。作者犹恐这样的寓意不被人理解,还特意在篇中作了明确的点示:“梦中倏忽,若度一世。”这同《枕中记》的艺术构思体现“人生之适,亦如是(指梦幻)矣”的寓意是完全相同的。另外,从小说情节的安排来看,也明确地写出了主人公淳于棼在梦醒以后的人生感悟,他验证梦境,才知在梦中经历了荣华富贵的大槐安国,原来不过是院中大槐树下的一个大蚁穴,因而感“南柯之虚浮,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二是对“窃位著生”者(指那些靠钻营而窃居高位以求生存的人)的警戒和嘲讽。作者在讲完故事后,特意交代故事的来源并加以评论:“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警戒的语气是相当严峻的。最后还引李肇的赞语说:“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自己醒悟了,也要点示别人醒悟。这里的“达人”就是通达之人,就是看破红尘、参透人生的人。而看破和参透,都必须是在目睹或经历了社会政治的黑暗和腐败之后才有可能的。小说显然是立足于唐代现实的政治生活,其价值当然不在“人生如梦”的思想本身,而在于揭示出“人生如梦”的思想所以产生的现实基础。这就是本篇以及这类梦幻小说的思想价值和社会价值之所在。
《南柯太守传》艺术描写的基点,是写梦幻又不在梦幻本身,而在由梦幻所映射的现实社会和现实人生。与其他纯写实的唐代传奇小说不同,这篇小说所创造的艺术境界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就是:似梦非梦,亦幻亦真。梦是虚幻的,但却又处处在幻中显真,展现出现实生活的画面;梦中经历的种种情景看起来如实生活一样真实,然而又处处涂上一层朦胧缥缈的虚幻色彩。
小说的艺术构思和整体框架就体现了这一特点。主人公淳于棼由进蚁穴而入梦,又因梦醒而出蚁穴,入梦、出梦构成了作品的基本框架,而主体则是写梦,写淳于棼一生的繁华梦和败落梦。不过,主人公在梦中所经历的种种情境和人事,却写得栩栩如生,如实生活般真切动人。如写大槐安国王派紫衣使者迎接淳于棼时的豪华气派、热闹情景、烜赫威势,无不与现实生活中所见相同。就是淳于棼被招为驸马,举行婚庆大典时的礼仪,赴任时官吏、僧道等“争来迎奉”的热闹情景,写来也历历如在眼前。淳于棼的兴衰际遇,在艺术处理上也是真假参半的。除了他的骤贵,即入梦就被招为驸马,使读者不得其解而疑为幻笔外,他因与皇帝的特殊关系而“荣耀日盛”,以至后来因公主的请求而从政,被皇帝委任为南柯郡太守等等,无不是现实政治生活的鲜明映射。而他的败落,也主要是由于皇帝的“疑惮”所致。这种政治上的升降浮沉,都是当时现实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的。作者对人生虚浮的感叹,对“窃位著生”者的警示,都立足于对现实政治生活的真实描写之上。
梦境部分丰富真实的细节描写,是同类描写梦幻的小说中所罕见的,由此点染出浓厚的生活气息,增加了梦境描写的真实感。如写举行婚礼前群女“争与淳于郎为戏弄”,以及在孝感寺讲筵中听法师讲经,索求观赏上真子等所舍钗合的情景等,看似无关紧要的闲笔,却都从不经意中加强了作品的生活实感和社会讽刺效果。但梦境毕竟是梦境,在真实的生活图景中,又不忘时时点染出虚幻朦胧的氛围。入梦时这样写:“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与此相呼应,出梦前又写:“生忽若惽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而在写梦境中情事时,又一路点示出种种景象,似人间又实非人间:“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宫中群女,其名号“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就是同淳于棼结婚的金枝公主,也是“俨若神仙”。与此同时,同这种有异于人间的诸种景象的描绘相结合,又多处从主人公的心理感受一面进行烘染:“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心甚迷惑,不知其由”;“心意恍惚,甚不自安”。凡此种种,都意在使读者在淳于棼“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的“实”中又能感受到“虚”,以达到揭示“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的人生感悟,并警示以名位骄人的“窃位著生”者的创作目的。
作者还时时注意沟通梦境和现实之间的联系,使读者在幻与实之间去追寻和思索。在主人公入梦前,作者在第一段就特意点明:“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这不仅为写入梦做准备,而且成为小说组织梦境情节发展的忽隐忽显的一条脉络。在经历了一生梦境以后,又与篇首照映,回到宅南的那棵大槐树,并不惜笔墨,用了整整一大段文字来写淳于棼与两个客人“寻槐下穴”,“追想前事,感叹于怀”。这种描写,收到了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假实证幻,余韵悠然”的艺术效果。
为了加强小说的讽刺效果,对主人公的身份和性格,在入梦前和入梦后,也作了多处的照应与沟通。如一开头就介绍淳于棼是“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不仅点出他的身份,而且概括出他行为、性格的主要特征。特别是嗜酒这一点,首段短短一节文字,就三次提到:“使酒忤帅”,“纵诞饮酒为事”,“日与群豪,大饮其下”。这些都为写梦境中他与“平生酒徒”周弁和“放游”各地的田子华的特殊关系伏笔照应,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及活动,又都包含着强烈的现实内容。
为了表现“感南柯之虚浮”,即富贵荣华不过如蚁穴之虚的人生感悟,小说还成功地采用了对比的手法。入穴骤贵时,是大槐安国王派二紫衣使者来迎,乘的是“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一路上,“传呼甚严,行者亦争避于左右”。更不用说结婚时的豪华热闹,赴任时的气派威严了。而衰败出穴时,则是:“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总之,冷与热、兴与衰,形成鲜明的对照。在此基础上,小说又以主人公的内心感受作点染,归途上写“生逾怏怏”,返里时是“潸然自悲”,升阶入室后则“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于是最后写出他“发悟如初”,因而使得“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的感慨,显得既深沉而又强烈。
本篇对后世有显著的影响。“南柯一梦”成为至今仍活在人们口头上的成语。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的《南柯记》,车任远《四梦记》之一的《南柯梦》等,都是据此改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