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诉衷情

张先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此词写的是横遭挫折的爱情。其难能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对爱情抱有择善固执、忠贞不渝的坚定态度，而且在于表现出一种美好期愿不断升华的向上精神。

“花前月下暂相逢”，开笔缅怀昔日两人相恋的幸福情境。花前月下相逢，原是良辰美景中的赏心乐事。但句中插入一“暂”字，便已暗透悲意。次韵“苦恨阻从容”，就进一步点出恋人隔绝、欢会难再的现实。叠下“苦恨”二字，足见词人痛苦之深重。下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更用比兴的手法，喻说了爱情受阻的现实。“酒醒”，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之意。“梦断”，喻往事已成空，而见证昔日美好爱情的春花已经衰谢，明月已经黯淡，竟成为情缘中断的象征。天荒地老之悲，已在不言之中。此二句领以“何况”二字，是强调好事难成，不仅如前句所写恋人隔绝而已，词情因而倍加悲怆沉痛。

人间多少爱情，一旦遭到破坏，主人公便陷于痛苦失望而难以自拔。但是，词人却决非如此。过片以千钧之力，将词情从悲怆沉痛中陡然振起，升华到一个美好的境界。“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前两句是对偶句，用比兴。词情振起，端赖此二句。花不尽，是期愿青春长在。月无穷，是期愿永远团圆。两心同，则是坚信情人与自己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坚执不舍。由此便透露出一个重大消息，恋人之间的离绝，决非出于心甘情愿，实有难以明言的隐痛，则爱情实为横遭外来势力之摧残可知。张先另有一首《千秋岁》词，以“雨轻风色暴”，喻说摧残美好爱情的恶势力，正可以诠释此词。衰谢了的春花再度开烂漫，而且永远盛开；黯淡了的月亮再度显光明，而且永远团圆。试想，这一美丽的幻境，这一美好的期愿，要升现在词人破碎的痛苦的心中，该需要多么大的精神力量！“两心同”，正是这种极大力量的无穷源泉。如果没有对情人无比的爱和最大的信任，是决不可能产生这种精神力量的。《千秋岁》词云“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也正可以发明“两心同”的深刻意蕴。此刻，词人的心灵，向着美好的期愿继续上升，升华到新的高度。“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词人把甘为挽回春天即挽回爱情而献身（化身柳丝）的意愿，寄托在结笔这优美的比兴之中。其高情不可谓不感人，其境界不可谓不重大。

从抒情质量的角度来评衡此词，则这首令词堪称抒情文学之珍品。它表现出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信任和无比的爱，表现出了处在不幸命运中心灵的高度升华。宋代晁补之早就指出过：“子野韵高。”（《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此词即是一证。

从艺术造诣的角度来评衡此词，则这首令词有两点特色。第一是潜气内转，抒情结构的变化极大。词情从上片的悲怆沉痛，转至下片的美好期愿，高度升华，中间并无一字转折语，过片仅用一比兴对偶句，便将词情暗转、硬转、振起，语虽和婉，笔力千钧。此之谓潜气内转。小令抒情结构具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形成尺幅之间波澜万丈的局面，极为不易。第二是比兴美妙。全词用花、月的意象贯串而成，写昔日相恋则有“花前月下”，写爱情受阻则有“花谢月朦胧”，写美好期愿则有“花不尽，月无穷”，所以美。同时，随着花月意象所呈示的不同象征意义，便表现出情感精神所经历的发展变化升华，宛如珍珠穿线，只见累累贯珠而不见线，所以妙。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