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由 科

［清］吴炽昌

祝由一科，其术甚神。凡金枪及跌打死者，顷刻能生之，系楚南破头老祖所传。其祖师北宋时人，太祖闻其名，召入禁内[1] 。时有小臣，不合上意，而斩非其罪者，祖师为续其首而生。太祖怒，使武士以大斧劈祖师，去其脑而弃之。其徒潜移尸回，以术生之，遁深山穷谷间，从此不履尘世矣。逮今千余年，尚存其传。术分两派：一派非重聘不行，一派不受谢礼，见死必救。受业时，各发誓愿，如违教者，身亡家灭，故敬谨奉持不失。楚中惟米客习是术，多不受谢者，故其术甚神。

有冯、陈二客，运米至吾乡，投行主出粜[2] ，即寓其家。二人同出剃发，坐肆中。凡发匠，吾乡呼曰待诏[3] 。有小待诏者，龙阳君[4] 也，方与一客用小刀取耳，有棍徒以手挖小待诏之臀，出其不意，待诏惊耸失手，刀尖直刺客脑，客倒地而卧。肆人皆惊惶无措，肆主执棍徒缚之，将以鸣官[5] 。冯客谓陈客曰：“我等不能见死不救，曷以术生之？”陈客曰：“诺。”肆主闻之，欲跪求，冯急止之曰：“如此则不能救矣。诚出吾心，由吾所为则验。汝速沽烧酒一斤，白纸一束来，付陈客行法。”陈客曰：“曷披我发。”戟手[6] 持诀，向死者之耳，噀酒[7] 令湿，以一纸糊之，喃喃诵咒画符。又噀酒，又盖纸，如是者数十重，酒完纸尽而止，曰：“辫我发，使多人助我拔刀出。”则扶死者出门，喝之走，其人狂奔回家，妻子问之，不答，僵卧于其床。家人莫知其故，环守之，经夜而醒。曰：“我忆昨日为小待诏以刀刺耳，疼极而昏，何今日无恙，其梦耶？则发已剃矣。”正转辗自疑间，肆主偕棍徒来问候，始知其故，曰：“我受米客再生恩，当有以报之。”棍徒曰：“是我之过，客脱我罪，已备盛礼来，邀君往谢耳。”其人欣然偕至行家，主人见以礼物来，知谢救生之事者，急阻之曰：“不可，我知客必不受谢。尚高卧后楼，勿扰之。”众皆曰：“岂有受恩不谢哉？客纵不受，亦明我等心耳。且问此后伤复发否。”主人不得已，领入楼下，唤二客。冯客启楼窗见之，摇手曰：“切不可谢，谢则恩将仇报矣。”棍徒与受伤人感极不觉跪地，闻临河后窗开，似有人跃入河中声。冯客顿足曰：“尔等逼死陈君矣。”随下楼同往后河，问众舟子，见一客跳河，打捞无获。冯客亦不甚追究，为脱货易银携装而去。

芗厈曰：“客之术神矣，不受礼物则可，何至避一跪而水遁，可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续客窗闲话》

【赏析】

“祝由”是古代一种迷信治病方法。其法为巫医向鬼神祷告，祝说病由，而后将鬼神的旨意传达给病人，病人只要遵旨去做，痛苦便可解除。《素问·移情变气论》唐王冰注谓“祝说病由，不劳针石而已”。宋淳熙《秘藏医书》记载有“祝由科”。元明太医院也有祝由科。这篇小说所写的祝由科，专治金枪及跌打而死者，实际上是祝由科的一个分支。

小说突出地刻画了陈客法术之神。事故的发生，纯属偶然。刀尖直刺受害者之脑，使其立即倒地而卧，后果极其严重。对于这样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通过施行法术，便能“喝之走”，使其“狂奔回家”，“僵卧于其床”，“经夜而醒”之后，犹能记忆昨日诸般情事。这种起死回生之术，不可谓不神。而作法所用器具，并无稀罕之物，不过烧酒一斤、白纸一束而已。施法救人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作者历历叙来，笔墨简洁省净却又扣人心弦，语言上颇见功力。

小说篇幅虽短，人物形象却相当鲜明。这里有两组对比关系。第一组是冯、陈二客与众人的对比。事故突然发生以后，众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冯、陈二客却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起死回生以后，受害者及棍徒、肆主执意要谢，冯、陈二客却竭力推辞，陈客竟至跳河逃走。众人的行为，合乎常情；冯、陈二客的行为，则有悖于常理。但正是这些有悖于常理的行为，反映出祝由科法术之精及教规之严，也使冯客所说的“诚出吾心，由吾所为则验”的要诀得到了形象的表现。第二组是冯、陈二客的对比。法术由陈客施行，但从头至尾，陈客所讲的话，不过短短四句。而且法术施完以后，他就不再露面。他给人的印象是深沉稳重、藏锋不露。冯客则相反。主动提出救人建议的是他，吩咐准备物品的是他，两次阻止众人谢礼的是他，了结生意、最后离去的也是他。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豪迈爽朗、精明干练的人。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各自的面目是很清晰的。小说的结尾写陈客跳河，众人打捞无获，冯客亦不甚追究，毕事而去，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可谓烟波不尽，余韵浑成。

（赵山林）

注　释

[1].禁内：犹禁中，指宫内。

[2].粜（tiào）：卖粮食。

[3].待诏：对手工艺人的敬称。

[4].龙阳君：战国时魏王的宠臣，后泛指男宠。

[5].鸣官：报官。

[6].戟手：用食指中指指点，其形如戟。

[7].噀（xùn）酒：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