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蚌中女子
[清]屠 坤
九江[1] 元继绪,饮博无行。三月,行村落旁,桃雨嫣春,香风四掠,连塍菜花芳发魄,摇摇如欲瞑焉。偶凝其眸,中田美人宛在。启齿便谑,招要归室中,兴极逾荡。叩之,云:“黄采采,仙婢也。合与世人接。”元因纳之舍。藳砧[2] 无力,采采病[3] 之。继绪之嗣万泰,颇贾淫勇,竟聚麀[4] 焉。继绪忿极出门。
乘舟将上峡,晚泊大别山下。怒火炙背,自眉及尻,黑皮漆如。登山,徘徊禹庙,老道士倚帘卖卜,悄焉独叩,并诉心情。道士曰:“采采非人,君之子,亦殆矣。”出所画故事一幅,极秽亵,妖女菜花满头,若求偶状;而死狼卧其下。曰:“此即君砺齿人也。”继绪憬然悟,将归瞰[5] 。道士曰:“去恐不免,当载宝行。”以小镜为赠,嘱云:“匣开外向,走诸妖物。横行江湖间,吾道大明矣。但灵光不宜自镜,恐为形累耳。”继绪拜受之。拨棹归,入门见采采方乘[6] 万泰。镜之,满屋闻菜花香,而艳影灭没矣。镜万泰,堕地死,即化为狼。镜藏,则犹人尸也。
继绪自神其镜,卖术于江黄[7] ,扫精魅如箨。炼师禁咒,叹息拜下风矣。初归州[8] 香溪古明妃[9] 村民家,生女多不妍,相传艳色为前辈夺。有宾氏女,自淮东来,售胡粉,芙蓉莹面,光泽非常,村中遂为之易貌。而宾氏色殊丽,狂少年窃窃冀有所私,即颅痛如剪,疾不能起。或疑宾氏为蠥[10] ,乞继绪镜治。既至,宾氏方食,出镜骇绝,为黑蚌中好女子焉。宾氏莞然曰:“吾族多仙人,不为淫慝[11] 。独何为?子师乃趁鱼之獭[12] ,虽恃其灵秘,发不能收耳。”吐墨珠如龙眼者,照继绪,毛发皆竖。宾氏诧曰:“元君乃如吾相。”继绪恐,忘道士之戒,掣镜自视,则身为巨龟,悔恨欲绝。宾氏曰:“见子之形,失子之心,羞自镜者,乌能镜人?”风雨晦眩[13] ,夺其镜飞去。继绪瑟缩还里,不敢厕[14] 人群云。
吴云衣曰:“元氏之镜,自用则小,元珠一吐,遂能夺其智,而攫其宝,宾女亦灵矣哉!黄采采以花草之精,败人门户,固当如灵运之须,急剪弃之,毋待狼子登床,愤而求道。”
——《六合内外琐言》
【赏析】
这篇短文,旨在说明正人者必须首先正己之身的道理。文中继绪的原形毕露和禹庙老道的老底被揭,都是明证。元继绪原本无行之徒,将妖女黄采采招要归室,甚至父子聚麀,以至于子丧己病,乃是他拈花惹草、引火烧身的结果。即使遇到老道之后,亲眼目睹了画中妖女假借求偶而使砺齿之人化狼而死的惨景,他也没有“憬然而悟”,而是“自神其镜,卖术于江黄”,亦即在己身未正的情况下,但去扫除妖魅,先正他人。其镜虽然神能照妖,也曾使炼师之流甘拜下风。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旦遇到宾氏之女,便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因为宾氏不同于黄采采,其原形虽为“黑蚌中女子”,容貌“殊丽”,但是并没有借以迷人、害人,而是出售胡粉,为人易貌美容,干的是有益无害之事,确如所言,“不为淫慝”。村中狂少之所以“颅痛如剪,疾不能起”,乃是因为他们好色喜淫,“冀有所私”,也是咎由自取,而并非“宾氏为蠥”。继绪以镜照之,原是不分是非之举,结果是宝镜被夺,自己也因此而暴露了“身为巨龟”的丑恶面目,“瑟缩还里,不敢厕人群”,连堂而皇之的做人资格也丧失了。这正是己身不正反去正人者的可悲下场。
同时,文中禹庙老道也不可忽视。禹庙本是纪念治水有功的大禹的所在。老道于此倚帘卖卜,为他人占卜吉凶前程,而且,还能识破妖女黄采采的鬼蜮伎俩。但是,实际上他也是己身不正反而欲正人者。他赠镜予继绪时说:“打开镜匣向外照,诸般妖物即可逃走。你带此镜,就可横行江湖,那么,‘吾道大明矣’。”吓走他妖,再也无人知其根底原形,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混迹江湖了。其赠镜之举,显然是出于利己的打算。仅此而论,其弟子继绪的弄清自家丑恶面目,终于落得可悲下场,老道本人也是难辞其咎。而且,他与继绪有所不同,后者并非知道己身不正,居然还以身正形良之人去正他人;而老道却是既知己身不正又知继绪原形却不道破,还要冒充身正者。及至其镜被收,宾氏揭其老底乃“趁鱼之獭”时,读者便对其本来面目憬然明白,他也是羞于自镜而镜人者。这个“陪角”同样能够给人启迪,即:正人者先须正己;己之不正,难以正人。即使是灵秘宝镜,亦不能奏效。文中所记故事,虽然荒诞诡异,但其寓意却颇深刻。
(徐振贵 邓相超)
注 释
[1].九江:今属江西省。
[2].藳砧:藳同“稿”。稿砧,古刑具,此喻指男子性能力。
[3].病:此指责怪、不满。
[4].聚麀:麀,牡鹿。聚麀,喻指父子共与一女性发生不正当性关系。
[5].瞰:窥看。
[6].方乘:此指正在进行淫乱活动。
[7].江黄:在今河南潢川西。
[8].归州:今属湖北省。
[9].明妃:即王昭君。
[10].蠥(niè):妖孽。
[11].慝(tè):灾害。
[12].獭:水獭。
[13].晦眩:昏暗。
[14].厕: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