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足妇人

［宋］洪 迈

关子东说，其兄博士演在京师，见妇人丐于市，衣敝体垢，无两足，但以手行，而容貌绝冶。有朝士见而悦之，驻马问曰：“汝有父母乎？”曰：“无。”“有姻戚乎？”曰：“无。”“能缝衽乎？”曰：“颇亦能之。”朝士曰：“与其行乞栖栖，孰若为人妾？”敛眉叹曰：“形骸若此，不能自料理。若为婢子，则役于人者也，安能使人为己役乎？且谁肯用之？”士归语其妻，妻亦恻然。取致其家，为之沐浴更衣，调视其饮食，授以针指，敏捷工致，一家怜爱焉，士亦稍与之昵。居一年许，出游相国寺，遇道人，骇曰：“子妖气甚盛，奈何？”士以为诳己，怒不应。异日，再见，曰：“祟[1] 急矣！子其实语我，我无求于子也。家岂有古器若折足铛鼎之属乎？”曰：“无之。”问不已。士不能掩，始以妾告。曰：“是矣，是矣。亟避之！明日宜驰往百里外，藉使不能及，姑随日力所至[2] ，托宿，深关固拒，中夜闻叩户者，无得开，或可以免，舍是无策也。”士始怖，不谋于家，假良马，尽日极行。逼暮，舍于逆旅。歇未定，道上尘起，旗帜前驱，一伟丈夫乘黑马亦诣焉，长揖而坐，指一房相对宿，略不交谈。士愈惧，闭户不敢寝。夜艾，外间疾呼曰：“君家忽值丧祸，令我持书来。”时灯火尚存，自隙窥觇，乃无足妇人，负两肉翼，翼色正青，士骇汗如雨。伟人遽撤关出，挥剑击之，妇人长啸而去。明旦，士起见伟人，拜而谢之曰：“微[3] 尊官，吾不知死所矣。敢问公为谁？”曰：“子识我乎？乃相国寺道人也。曩固告子矣，我即子之本命神，以子平生虔心奉我，故来救护。”言讫，与车马皆不见。

——《夷坚志》

【赏析】

容斋此篇，颇为奇特。它与一般志怪小说写花妖狐魅、鬼怪灵异旨趣不同，写的是器物成精。折足铛鼎之属，也能魅人作祟，化而为“半截美人”，文思之奇巧，出人意表。

我们知道，洪迈的《夷坚志》，为宋代部头最大的私家小说，卷帙既多，势必庞杂，加之成书草率，不少篇目未曾很好润饰，故历来人们对它不无微词。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讥洪氏“谬用其心”，以为“多至于不胜载，则不得为异矣”。陈栎勤《有堂随录》则谓洪氏“欲修国史，借此练习其笔”。而周密的说法就更不客气了：“贪多务得，不免妄诞。”（《癸辛杂识·序》）类似说法，还有不少，各人执见，虽有一定道理，却未免失之偏颇。以这篇《无足妇人》而论，除却构思奇异之外，它的故事也曲折有致，描写细腻生动，不失为一篇可读性强而又颇有意味的小说。

一个“容貌绝冶”的女子，却“衣敝体垢”，而且两足残缺。小说一开始的这一番描写，颇耐人寻味。及待读罢全篇，读者才恍然悟到：原来那半截美妇是一尊折足鼎彝的精灵。容貌绝冶，仿佛是说那鼎造型美观，工艺精湛；“衣敝体垢”则仿佛又说那鼎是出土古器物，陈旧朴拙，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埃；至于说到“无两足”，乃是说那尊器物折损了两条腿。朝士既出场，不能不为美妇之容颜所吸引。“悦之”、“驻马”，究竟这位朝士是出于同情，还是见色起意？至此，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都有一点吧，反正朝士是将无足妇人领回自己家里去了。问题出在“士亦稍与之昵”。“稍”者，少许也，间或之也。看来朝士还不是那种昧却良心、一味淫乱之辈，或许“怜爱”意味着既怜悯又昵爱之意吧，这个界限实在很难划得清楚。相国寺道士的冒将出来，真有些煞风景，几无异于法海和尚横在许仙和白娘子之间，不能说面目可憎，却也老大没趣。后来道人化为伟丈夫，乘黑马，剑击无足妇人，终于救拔了朝士。文末又偶出鹘突，道士不是别个，竟是朝士自己的本命神。因为朝士平生虔心奉敬本命神，故在其遭祟时前来救拔。“本命年”、“本命星”的说法，人们似乎都熟悉，“本命神”一说倒鲜为人知。究竟本命神何为之有，又主何运何机，作者也未曾讲清楚，一切都留待读者去思考。于是，通篇读罢，仍使人觉得迷离恍惚，一定要揣摩出作者的主旨，或言他究竟要表达出一种什么思想，怕还是不甚了了。

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一个人头脑里冒出了邪恶淫秽的念头，他的“心上的良知”也会从心底里升起。良知与邪念在自己头脑里打架，就构成了自我内心的矛盾斗争。朝士最终自己战胜了自己，那本命神就是良知和正气，而那无足妇人，则是心有邪念所致。亦或许，可以如此去归纳：一个人做了好事，又遂生一念之差，致使功德不能圆满。悲天悯人，对残疾丐妇寄以同情——朝士出发点原本是善意的；只因其后来又从中渔色，便心虚气弱，以致遭遇到一场惊吓。从心理学上来分析，这分明是一种人格矛盾，是行为动机与认知能力、道德修养之间相摩擦甚至背悖的一种情绪反应。诸如此类的“或许”还可以列举出一些，好的和比较好的作品常常具有其内涵的多面性，而不是一望而知、一览无余的。

洪迈的小说观很是矛盾，一方面，他囿于传统小说观念，一味猎异涉怪，甚至漫不经心，失之于草率，不少作品离真正的小说相去甚远；另一方面，他又颇有眼光，盛赞唐传奇“小小情事，凄惋欲绝”，“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唐人说荟》例言引）——这番话在古代小说批评史上意义重大，对宋以后人们小说观的转变影响深远。观此篇《无足妇人》，故事完整而叙述婉曲，人物形象生动鲜明，有些地方写得颇有神韵，如朝士遇相国寺道士的一番对话，依稀可见唐人传奇笔调。因此，它在容斋全部志怪小说中，乃是值得注意的一篇。

（王星琦）

注　释

[1].祟：迷信说法指鬼魅或妖怪给人带来的祸患。

[2].随日力所至：尽一天中最大的努力。是说竭尽全力躲得远些。

[3].微：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