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 涧 鬼
[清]纪 昀
同年邹道峰言:有韩生者,丁卯夏读书山中。窗外为悬崖,崖下为涧。涧绝陡,两岸虽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见对岸有人影,虽知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见惯,试呼与语,亦响应。自言是堕涧鬼,在此待替。戏以余酒凭窗洒涧内,鬼下就饮,亦极感谢。自此遂为谈友,诵肄之暇,颇消岑寂。一日试问:“人言鬼前知。吾今岁应举,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检籍,亦不能前知,何况于鬼。鬼但能以阳气之盛衰,知人年运;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禄命,则冥官执役之鬼,或旁窥窃听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辗转相传而闻之;山野之鬼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钝鬼亦弗能也。譬君静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况朝廷之机密乎!”
一夕,闻隔涧呼曰:“与君送喜!顷城隍巡山,与社公相语,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窃自贺。
及榜发,解元乃韩作霖,鬼但闻其姓同耳。生太息曰:“乡中人传官里事,果若斯乎!”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此篇开始,便向读者勾勒了一个奇特的境界,使人恍若身临其中。读者不妨自比韩生,于夏夜月明之时,独自一人,读书山中,窗外是悬崖,崖下是深涧。你读书倦了,倚窗而立,看见了那个时常见到的堕涧鬼。你不可能过去,他也无法过来。因此,你并不觉得怎么害怕,而且正因为有了这样一段距离,你才和他成了“谈友”,驱走了苦读山中的寂寞。你还时常凌空洒酒请他喝……这是一个何等幽雅迷离的境界!
自然,这个境界不过是铺垫而已,作者的目的在于借此叙事。你毕竟生活在人间,那鬼也是过来之“人”,因此,你们的谈话终究离不开人事。你忽发奇想:苦读山中,不就是为了一朝中举吗?听说鬼是无所不知的,何不问问他今年运道如何?不料鬼的回答,却使你大感意外:原来即使是神仙,他如果不查本本的话,也不能预知未来之事,何况是鬼呢?而且“鬼”也只是一个总称,得分很多类,如执役之鬼、城市之鬼、山野之鬼……跟人类世界也差不多。像这类官禄之事,执役之鬼倒是有可能偷听到的,精乖的城市之鬼也可得到一些传闻,而山野之鬼则几乎什么也了解不到:“就像阁下如今静坐在山间,即使当地官府内的事情尚且不能得知,何况朝廷的机密大事?”
你不得不佩服这位堕涧鬼说得极其透彻。但是,忽然有一天,堕涧鬼向你报喜了:“刚才城隍老爷巡山,与土地老爷说话时谈到今科解元,似乎就是你阁下了?”你喜出望外:好一个够朋友的堕涧鬼!你高高兴兴地敬了他三杯酒,然后自饮自酌,为自己庆贺。
你兴冲冲赶去考试,眼巴巴等到榜发,结果中解元却是另一个姓韩的。失望之余,你算是明白过来了,感叹说:“乡里人说官里事,都是这样的啊!”
明明是人间的事,却偏偏要借鬼之口说出,以纪晓岚之大手笔,要“幽”这样一“默”,自然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行文质朴淡雅,亦庄亦谐,读来也觉轻松自如。然而既然鬼话是编出来的,就难以编得很圆。例如堕涧鬼说鬼能“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恐怕不是所有的“鬼”都是如此了!有的“鬼”本身就邪派得很,他又如何能正确判断人之“邪正”?
(全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