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使君
康軿
乾符[1]中,有李使君出牧[2]罢归,居在东洛。深感一贵家旧恩,欲召诸子从容[3]。有敬爱寺僧圣刚者,常所往来。李因以具宴为说,僧曰:“某与为门徒久矣。每观其食,穷极水陆滋味。常馔必以炭炊,往往不惬其意。此乃骄逸成性,使君召之可乎?”李曰:“若朱象髓白猩唇,恐未能致。止于精办小筵,亦未为难。”于是广求珍异,俾妻孥亲为调鼎。备陈绮席雕盘,选日邀致。弟兄列坐,矜持俨若冰玉。肴羞每至,曾不入口。主人揖之再三,唯沾果实而已。及至冰餐,俱置一匙于口。各相眄良久,咸若啮蘗吞针。李莫究其由,但以失饪为谢。
明日复见圣刚,备述诸子情貌。僧曰:“前者所说岂谬哉!”既而造其门问之曰:“李使君特备一筵,肴馔可谓丰洁,何不略领其意?”诸子曰:“燔炙煎和未得法。”僧曰:“他物纵不可食,炭炊之餐,又嫌何事?”乃曰:“上人未知,凡以炭炊馔,先烧令熟,谓之炼炭,方可入爨。不然犹有烟气。李使君宅炭不经炼,是以难食。”僧拊掌大笑曰:“此则非贫道所知也。”
及巢寇陷洛,财产剽掠俱尽。昆仲数人,乃与圣刚同窜。潜伏山谷,不食者至于三日。贼锋稍远,徒步将往河桥。道中小店始开,以脱粟[4]为餐而卖。僧囊中有钱数百,买于土杯同食。腹枵既甚,膏粱之美不如。僧笑而谓之曰:“此非炼炭所炊,不知堪与郎君吃否?”皆低头惭,无复词对。
〔注〕
[1]乾符:唐僖宗年号(874—880)。
[2]使君:汉时称刺史为“使君”,也用以称州郡长官。牧:此处指作州郡长官。
[3]从容:此处指盘桓、周旋。
[4]脱粟:糙米,仅仅脱壳、未经精制的米。
本篇载于《剧谈录》。
退职州官李使君为了趋奉权贵人物,准备请贵人诸子吃顿饭。他唯恐对贵公子侍奉不周,事前特意请来奔走贵戚之门的和尚圣刚,向他讨教。尽管圣刚一再强调贵人诸子“骄逸成性”,饮食挑剔,李使君还是成竹在胸,认为若是象髓、猩唇之类的稀见山珍,恐怕弄不来;至于一席精致讲究的小筵,自己还是有把握弄好的。然而使君的满腔热情和一番苦心,只换来尴尬的局面。
贵家子弟一来,先摆出很不情愿的脸孔。及至菜肴上桌,诸子竟尝也不尝。主人作揖打躬地央求,各位才勉强吃一点果子。等到冰餐上桌,每人尝了一匙,相互看着,半天难以下咽,竟像是在吃苦药、吞钢针。事后,李使君托圣刚到贵家打听缘故,这伙膏粱子弟大谈“烹调经”,说即使是不带木柴烟火气的“炭炊之餐”,也要使用经过炼烧、没有烟气的“炼炭”方可,否则烧出来的食物便难以下咽!
小说至此,使君请客的故事本已告一段落。然而作者又平添几笔,使这篇矜夸贵族豪侈生活的文字,变成一则绝妙而犀利的讽刺小品。——黄巢攻陷洛阳,这伙贵公子窜伏山谷,饱尝了三日不食、“腹枵既甚”的滋味;此时在道边小店用“土杯”食“脱粟”之餐,竟狼吞虎咽,觉得肥肉细粮等美味也不如这个香。结尾处圣刚的一句调侃,与前文的“炼炭”高论遥相呼应,使人明白:原来诸子的高贵口味,并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
小说在不长的篇幅里,刻画了几个极为生动的人物形象。李使君极尽谄媚,却大碰钉子,实为咎由自取。圣刚身为僧人,却热衷于奔走权门;一颦一笑之间,作者为我们画出一幅帮闲者的鲜活肖像。最值得回味的,还是贵人诸子的表现。将他们面对“绮席雕盘”及“土杯”“脱粟”的不同表现对照起来看,人们得到的不仅是辛辣讽刺带来的快意,更有着关于历史、人生的深沉思考。至于文化史研究者可以从小说中得到古代饮食文化的难得资料,则又是这篇讽刺小品的额外奉献了。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