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陟传

裴铏

宝历^[1]中，有封陟孝廉者，居于少室。貌态洁朗，性颇贞端，志在典坟^[2]，僻于林薮^[3]。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兀兀孜孜，俾夜作昼，无非搜索隐奥，未尝暂纵愒^[4]时日也。书堂之畔，景像可窥，泉石清寒，桂兰雅淡，戏猱^[5]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6]时吟，纤埃昼阒^[7]。烟锁阒篁^[8]之翠节，露滋踯躅^[9]之红葩。薜蔓衣垣^[10]，苔茸毯砌。时夜将午，忽飘异香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11]自空而降，画轮轧轧，直凑檐楹。见一仙姝，侍从华丽，玉佩敲磬，罗裙曳云^[12]，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蕖之艳冶，正容敛衽而揖陟曰：“某籍本上仙，谪居下界，或游人间五岳，或止海面三峰^[13]。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14]；虫吟粉壁，恨不寐于鸯衾。燕浪语而徘徊^[15]，鸾虚歌而缥缈。宝瑟休泛，虬觥懒斟^[16]。红杏艳枝，激含于绮殿；碧桃芳萼，引凝睇于琼楼。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坤仪濬洁^[17]，襟量端明，学聚流萤^[18]，文含隐豹^[19]。所以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20]。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陟摄衣朗烛，正色而坐，言曰：“某家本贞廉，性唯孤介。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21]。编柳苦辛，燃粕幽暗，布被粝食，烧蒿茹藜^[22]。但自固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断意如此，幸早回车。”姝曰：“某乍造门墙，未申恳迫，辄有诗一章奉留，后七日更来。”诗曰：

谪居蓬岛别瑶池，

春媚烟花有所思。

为爱君心能洁白，

愿操箕帚奉屏帏。

陟览之，若不闻。云既去，窗户遗芳，然陟心中不可转也。

后七日夜，姝又至，骑从如前时。丽容洁服，艳媚巧言，入白陟曰：“某以业缘遽萦，魔障欻^[23]起，蓬山瀛岛，绣帐锦宫，恨起红茵，愁生翠被。难窥舞蝶于芳草，每妒流莺于绮丛，靡不双飞，俱能对跱^[24]。自矜孤寝，转懵空闺。秋却银缸^[25]，但凝眸于片月；春寻琼圃，空抒思于残花。所以激切前时，布露丹恳，幸垂采纳，无阻精诚。又不知郎君意竟如何？”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颛蒙^[26]，不识铅华，岂知女色。幸垂速去，无相见尤。”姝曰：“愿不贮其深疑^[27]，幸望容其陋质。辄更有诗一章，后七日复来。”诗曰：

弄玉^[28]有夫皆得道，

刘刚^[29]兼室尽登仙。

君能仔细窥朝露^[30]，

须逐云车拜洞天。

陟览之又不回意。

后七日夜，姝又至，态柔容冶，靓衣明眸。又言曰：“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轻沤^[31]泛水，只得逡巡；微烛当风，莫过瞬息。虚争意气，能得几时？恃此韶颜，须臾槁木。所以君夸容鬓，尚未凋零，固止绮罗，贪穷典籍。及其衰老，何以任持？我有还丹，颇能驻命。许其依托，必写襟怀。能遣君寿例三松，瞳方两目^[32]，仙山灵府，任意追游。莫种槿花，使朝晨而骋艳；休敲石火，尚昏黑而流光。”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书斋，不欺暗室。下惠为证，叔子为师^[33]。是何妖精，苦相凌逼？心如铁石，无更多言。傥若迟回，必当窘辱。”侍卫谏曰：“小娘子回车！此木偶人，不足与语。况穷薄当为下鬼，岂神仙配偶耶？”姝长吁曰：“我所以恳恳者，为是青牛道士之苗裔^[34]。况此时一失，又须旷居六百年，不是细事。於戏^[35]！此子大是忍人。”又留诗曰：

萧郎^[36]不顾凤楼人，

云涩回车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

难窥旧苑碧桃春。

辎出户，珠翠响空，冷冷箫笙，杳杳云露，然陟意不易。

后三年，陟染疾而终，为太山^[37]所追，束以大锁，使者驱之，欲至幽府。忽遇神仙骑从，清道甚严。使者躬身于路左，曰：“上元夫人^[38]游太山耳。”俄有仙骑召使者与囚俱来。陟至彼，仰窥，乃昔日求偶仙姝也，但左右弹指悲嗟。仙姝遂索追状，曰：“不能于此人无情。”遂索大笔判曰：“封陟性虽执迷，操惟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风情，宜更延一纪^[39]。”左右令陟跪谢，使者遂解去铁锁，曰：“仙官已释，则幽府无敢追摄。”使者却引归，良久苏息。后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

〔注〕

[1]宝历：唐敬宗年号（825—827）。

[2]典坟：泛指古代典籍。

[3]僻于林薮（sǒu）：隐居在丛林深处。

[4]愒（kài）：荒废。

[5]戏猱（náo）：与人嬉戏的猴子。

[6]虚籁：空中的声音。

[7]阒（qù）：止，息。

[8]阒篁：幽静的竹子。此之“阒”字为安静之意。

[9]踯躅（zhí

[10]衣垣：此“衣”字与下之“毯”字均用为动词。

[11]辎（zī

[12]玉佩敲罄，罗裙曳云：玉佩相撞，如敲罄之声，长裙飘飘，好像带了白云。

[13]三峰：指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

[14]凤管：即凤箫。此句说月出后，她不愿听到凤箫的声音。下句说听到虫吟，她在绣了鸳鸯的被子中却因幽恨而不能入眠。

[15]燕浪语而徘徊：听到燕子亲密的呢喃她惆怅地徘徊。下句同。

[16]宝瑟休泛，虬觥（qiú

[17]坤仪濬（jùn）洁：坤仪本指大地，此指美丽的外表。濬洁，当为峻洁，即光明坦荡。

[18]学聚流萤：学习如车胤那么勤奋。车胤小时很穷，点不起蜡，便收集萤火虫来读书。

[19]文含隐豹：有隐豹那样的文采。传说豹子隐于雾中，十天不食，以使其皮毛更鲜艳亮泽。

[20]箕帚：本指家内洒扫之事，后代指妻子。

[21]指归：即旨归，精义。

[22]烧蒿茹藜：烧的是蒿草，吃的是藜菜。

[23]欻（xū）：突然而至。

[24]靡不双飞，俱能对跱（zhì）：没有不一起飞的，又都能双双栖息。跱，即歭，止息之意。

[25]银缸：即灯。

[26]颛（zhuān）蒙：愚昧。

[27]愿不贮其深疑：希望不要保持太深的成见与疑惑。

[28]弄玉：相传为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她的丈夫萧史善吹箫，一次引来了凤凰，便与弄玉一起乘凤化仙而去。

[29]刘刚：汉朝人，相传他与妻子同在四明山修道，后也一起登仙。

[30]君能仔细窥朝露：若你能仔细留意朝露的短暂，你就会赶着云车去拜神仙了。

[31]轻沤（ōu）：水面上的水泡。

[32]瞳方两目：传说仙人都是重瞳的。

[33]下惠为证，叔子为师：下惠，即春秋时柳下惠，其有坐怀不乱之称。叔子，即西晋羊祜，其一生嗜读《左传》。封陟用此意在说明他既如羊祜一样好学，又如柳下惠一样方正。

[34]青牛道士之苗裔：后汉方士封衡，常骑一青牛，故自号青牛道士。封陟也姓封，故说是封衡的子孙。

[35]於戏：感叹词，音读为“呜呼”。

[36]萧郎：即弄玉的丈夫萧史。

[37]太山：指掌管泰山的神。

[38]上元夫人：传说中之高仙道君弟子，位为三天真皇之母。

[39]一纪：十二年。

本篇出自裴铏《传奇》。

小说讲的是仙、人相会却失之交臂的故事，就像一首提琴二重奏，大提琴坚毅深沉，小提琴清亮明快，把人们带进一个超凡脱俗的艺术世界。

这首乐曲的引子是一幅深山读书图：明月山间照，清泉石上流。轻烟笼罩着碧绿的竹林，寒露滋润着杜鹃的红花。薜荔的蔓像衣带一样，缭绕着墙垣，苔藓的芽像绒毯一样铺满了阶沿。在这美丽的世外桃源里，秀才封陟以星月为伴，猿鹤为友，研习经典，孜孜不倦。只知书中自有精义在，不知书外还有颜如玉；只知山中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不知世上滚滚红尘还有情无价。幽雅的景致衬着优雅的人品，把一个性情正直端方的书生形象凸显在我们眼前。

第一乐章——仙女思春曲。枝头鲜艳的红杏，惹得仙女在绣殿中皱眉；含苞未放的碧桃，引得仙女在玉楼中凝望。身居琼楼玉宇心向人间凡尘。于是，春思渐浓，来到人间，向封陟敛袖行礼：自陈心绪，落落大方；自荐为妻，情真意切。不想封陟安贫乐道，心不为动。一个由慕人而表情，一个因爱书而绝情，这是二重奏的第一乐章。

第二乐章——仙女伤春曲。秋天吹熄银灯，只是凝望天空的明月；春天闲步琼园，空把情思寄托于落花。成双作对的莺燕蝴蝶，衬着孤独难眠的闺中仙女。于是，春愁难遣，二度人间，向封陟巧言慧语：自陈闲愁，幽怨如泣；再表诚心，深情如故。不想封陟心性愚鲁，不识粉黛。一个由孤独而渴望情，一个因愚鲁而拒绝情，这是二重奏的第二乐章。

第三乐章——仙女叹春曲。逝去的流水难以停驻，西斜的太阳容易沉落。泛水的泡沫，转眼即逝；当风的微烛，莫过瞬息。但见人世，春光易逝，人生易老；秀颜难驻，须臾枯木。于是，春恨难消，三度人间，向封陟执意相求：自陈忧虑，有理有节；自荐仙丹，共赴灵府，有情有义。不想封陟心如铁石，怒而斥之，仙女只好带着满面泪痕回车走向艰难的云程。一个由人生易逝而执著情，一个因嗜读成癖而羞辱情，这是二重奏的第三乐章。

最后尾声是一幅泰山放生图。当病死的封陟在泰山遇到仙女时，心里懊悔，弹指悲叹；而当痴情的仙女在牒文判其还生时，封陟更是恸哭自责，追悔不已。这里飘然而去的不只是仙女，而是封陟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导师；这里死而复活的不只是肉体，还有封陟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灵魂。于是，“深山读书图”中的“木头人”终于有了生机，有了灵气。而从麻木到清醒，从无情到有情，从“木头人”到真正的人，却是以死过一次为代价的。显然，这里作者所要表现的是一个与刘晨、阮肇遇仙空返一类的悲剧。然而，它给我们的启示却是对人类感情的珍惜，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本篇最大的艺术特点就是在大提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中所表现出来的反衬效果。这种效果又具体表现在故事的结构和形象的描写之中。封陟是个孝廉，读书于少室山中。仙女月夜降临，动之以人伦之情，表示“愿持箕帚”，结果被封陟骂跑了，只留下“为爱君心能洁白”之诗；过了七天仙女又来，又被封陟撵走，只留下“君能仔细窥朝露”之诗；过七天仙女再来，晓之以生命之义，结果又遭到痛斥驱赶，于是仙女只得惆怅而去，留下“萧郎不顾凤楼人”之憾。作者通过三会三别的结构形式，强调了一种不协调的品质：仙女的言谈和赠诗，有如明快清亮的小提琴奏鸣曲，贯穿的是人性和对人世幸福的向往和追求的主旋律，而封陟的言谈和行为，就像坚毅低沉的大提琴奏鸣曲，表现的是人性的窒塞和书蠹的僵硬麻木，两相对照已颇含反衬意味。三年后，封陟死去，在被拘往地府时路过泰山，恰与当日向他求爱的仙女相遇。由于仙女为之求情，遂得延长一纪之命。仙女在判状上写道：“封陟性虽执迷，操惟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风情”，“执迷”与“坚洁”，“朴戆”与“风情”，恰恰形成矛盾对立，话语之间，反衬意味显而易见。结局是封陟复活后，“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不已”。不悔不咎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即悔即咎则自我否定了前生的“坚洁”，愈发活现出迂腐书生的可笑可鄙。于是，作者所要表达的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便借着反衬这一构思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陈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