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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碾玉观音 佚名
释义

碾玉观音

佚名

(上)

山色晴岚[1]景物佳,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2],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3]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4]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画舫,跃青骢[5],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6]做着《季春[7]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8]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

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

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9]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

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

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10]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

飘飏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

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11]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胡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

胡蝶飞来忙劫劫[12]

采将春色向天涯,

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13]道:“也不干胡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艳正浓,

春宵何事老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

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14]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

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

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小[15]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16]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17]

王岩叟[18]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胡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

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

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19]健啼花影去,

吴蚕强食柘[20]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

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21]年间,行在[22]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23]。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钓眷[24]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只听得桥下裱褙铺[25]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总虞候[26]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27],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28]?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29],蛾眉淡拂春山。

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

莲步半折[30]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31]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璩待诏问:“府干[32]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33]。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34]”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媚》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35]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36]。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37],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38]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39]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40]道:“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41]!”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42]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43]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44],遭遇郡王[45]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炒炒,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46]!”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火。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47]敌不住。六丁神[48]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49]牵住火葫芦,宋无忌[50]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51],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52]。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声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53],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54]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55]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56]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57]来到衢州[58]。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59],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60]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61]。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

“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62]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63]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64]扎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65],惊起鸳鸯两处飞。

(下)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66],白玉盘中簇豆梅[67]。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68]刘两府[69]所作,从顺昌[70]入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欢呼啰唣[71]。刘两府道:“百万番人[72]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73]。”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杨和王[74],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人送一项钱与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75]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唬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76],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看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77]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郡王教干办[78]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79],带着做公的[80],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

皂雕[81]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82]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唬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83]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84]。”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85]。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逃走。崔宁不得已,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86]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87]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88]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它,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89],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90]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91]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复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92]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93]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94]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95],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96]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97],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98]轿番[99],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100],教命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101],盖缘[102]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103]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

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四肢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104]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注〕

[1]晴岚(lán):晴天山间的雾气。

[2]未藏鸦:柳叶尚未长丰满,还不能掩藏乌鸦。

[3]孟春:农历正月。

[4]仲春:农历二月。

[5]青骢(cōng):青白色相杂的马。

[6]黄夫人:疑指宋代女词人孙道绚,为黄铢之母。

[7]季春:农历三月。

[8]王荆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封荆国公。

[9]苏东坡:北宋文学家苏轼,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

[10]秦少游:北宋词人秦观,字少游,号太虚。

[11]邵尧夫:北宋理学家邵雍,字尧夫,号安乐先生。

[12]劫劫:同“汲汲”,忙碌的样子。

[13]曾两府:宋代称中书省与枢密院为两府,担任过宰相或枢密使的人,都称两府。宋代曾公亮、曾布、曾肇都做过宰相,此处难以确指。

[14]朱希真:南宋文学家朱敦儒,字希真。

[15]苏小小:相传为苏轼的妹妹,但历史上实无此人。

[16]犀梳:犀牛角做的梳子。

[17]南浦:南面的水边,常用来指送别的地方。

[18]王岩叟:字彦林,北宋时曾为侍御史。

[19]蜀魄:指杜鹃鸟,又名子规。相传是古代蜀帝的魂魄所化。

[20]柘(zhè):柘树,桑树的一种,叶可饲蚕。

[21]绍兴:宋高宗赵构的年号。

[22]行在:皇帝出行时的临时住所。此指南宋京城临安(今浙江杭州)。

[23]咸安郡王: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封爵。

[24]钧眷:对官员家属的尊称。

[25]裱褙铺:装裱字画的店铺。

[26]帮总虞候:长官随行人员的头目。

[27]声诺:唱喏,答应。

[28]甚色目人:什么样的人。

[29]蝉翼: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

[30]半折:极言其短小。折:拇指和食指伸开时的距离。

[31]大夫:本官名,这里是对手艺人的尊称。下文“待诏”同此,唐宋时比“大夫”用得更为普遍。

[32]府干:对官府差役和富豪人家仆役的敬称。

[33]则个:句末语助词。

[34]贵庚:对他人年龄的尊问。

[35]东君:春神。

[36]绣裹肚:绣花的围裙或腰巾。

[37]献状:献出女儿的文书。

[38]养娘:侍女。

[39]物事:东西。

[40]碾玉待诏:雕琢玉器的匠人。碾:磨,雕刻。

[41]劝杯:敬酒、劝酒用的长颈大酒杯。

[42]摩侯罗儿:梵语的音译,一种形状像小孩的玩偶。

[43]叉手:拱手作揖。

[44]请给:由公家供给的俸金、粮饷等。

[45]遭遇郡王:受到郡王的赏识。

[46]遗漏:失火的代称。

[47]糁(sǎn)盆:旧时除夕祭祀祖先和神灵,用以焚烧松柴的器具。

[48]六丁神:传说中的火神。

[49]五通神:民间传说中会纵火作祟的妖神。

[50]宋无忌:道教传说中的火仙,常骑一匹火红色的骡子。

[51]搬挈得罄尽:搬拿一空。

[52]打个胸厮撞:撞个满怀。厮,互相。

[53]满日:指卖身合同满期。

[54]竹叶:竹叶青,酒名。

[55]兀自:还,尚且。

[56]比似:似此。

[57]迤逦(yǐ

lǐ):连绵曲折。

[58]衢州:今浙江衢州。

[59]五路总头:交通要道。

[60]信州:今江西上饶。

[61]径取:直往。潭州:今湖南长沙。

[62]日逐:每天。

[63]皂衫:黑衫,官府差役穿的服装。

[64]青白行缠:青白两色相间的裹腿布。

[65]鸣榔板:渔民捕鱼时用木板敲打船舷,惊动游鱼使其入网。

[66]茅柴酒:一种味苦的劣酒。

[67]豆梅:一种盐渍的梅脯,味酸咸。

[68]秦州雄武军:今甘肃天水,宋为雄武军。军是宋代比州小的行政区划。

[69]刘两府:指南宋抗金名将刘锜,因曾任枢密副都承旨,故称。

[70]顺昌:今安徽阜阳。刘锜曾在此大破金兵。

[71]啰唣(zào):骚扰,纠缠。

[72]番人:指金兵。

[73]诬罔:轻蔑。

[74]杨和王:名沂中,字正甫,后改名存中,以太尉领殿前都指挥使,死后追封和王。

[75]东人:东家,主人。

[76]排军:即牌兵,武将的亲兵卫士。

[77]叵(pǒ)耐:不可忍耐,意即可恨、可恶。

[78]干办:办事员。

[79]缉捕使臣:逮捕犯人的公差头目。

[80]做公的:公差。

[81]皂雕:黑老鹰。

[82]壁牙:墙上挂东西的钩子。

[83]凯:砍。

[84]断治:判罪。

[85]捉事人:指缉捕使臣及公差。

[86]问断:已审判结案。

[87]浑家:妻子。

[88]地理脚色:家庭住址和身份。

[89]奢遮去处:了不起的地方,指富贵人家。

[90]生受:受苦,为难。

[91]官里:官家,指皇帝。

[92]敕:皇帝的文书。

[93]歇泊:住下。

[94]破分:破例。

[95]遭际御前:受到皇帝的赏识。

[96]勒下:写下。

[97]合苦:合该倒霉。

[98]当直的:值班的。

[99]轿番:轿夫。

[100]钧旨:命令。

[101]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指本身立过功劳,有十几次做官的机会。

[102]盖缘:大概因为。

[103]背花棒:把背脊上打烂,重棒。

[104]闲磕牙:说闲话,搬弄是非。

本篇录自宋人话本集《京本通俗小说》,撰人不详。明人晁瑮《宝文堂书目》写作《玉观音》。冯梦龙又将此篇收入《警世通言》第八卷,题目《崔待诏生死冤家》,题下注明“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小说中写了爱情,同时也写了鬼魂,因而兼有“烟粉”和“灵怪”两类话本小说之特点。

小说写的是封建社会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璩秀秀和崔宁,一个是郡王府邸的婢女,学得一手好绣作;一个是同一王府里的工匠,雕刻玉器是行家。他们都有出众的技艺,品貌相当,又都没有人身自由。两人趁一次失火的机会,逃出了阴森如地狱的王府。结为夫妻后,又一起辗转逃往二千里外的潭州开碾玉作坊,过着同甘共苦、自食其力的生活。他们的行为,既是对封建秩序、封建人身依附关系的一种有力反抗,也是对封建礼教、封建婚姻制度、封建伦理道德的一次有力挑战。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以咸安郡王为代表的封建统治者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因此,秀秀他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摆脱不了咸安郡王的魔掌。他们出逃之初,咸安郡王派人四出搜捕,后来因郭排军告密,郡王吩咐临安府差人将秀秀和崔宁捉回府中,秀秀被活活打死,崔宁则发配建康。秀秀父母痛不欲生,投水自尽。秀秀和崔宁成为人鬼夫妻后,统治者仍然不放过他们,继续施展淫威对他们的爱情横加践踏。秀秀在人世难容的情况下,不得不告别尘世,拉着崔宁一起到阴间去做鬼夫妻。小说通过秀秀和崔宁从“人夫妻”到“人鬼夫妻”再到“鬼夫妻”的惨痛婚姻历程,揭露和控诉了封建统治者的凶残冷酷、草菅人命和灭绝人性。因此,批判封建统治者的凶暴残忍,追求人身自由与反对封建礼教的束缚,争取婚姻自由和个性解放,是这篇作品所客观具有的双重思想意蕴。这比作者在篇末提到的“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要深刻、广泛得多。小说中关于鬼魂的描写,是人民群众同情秀秀、憎恨邪恶、反抗压迫的正义思想的曲折反映,也使小说增添了浪漫主义的奇光异彩。

小说中对于爱情的描写,渗透了较强的市民意识。这突出地表现在秀秀对爰情的主动而大胆的追求上。咸安郡王曾表示要将秀秀许配给崔宁,她本人也“指望”这话能够兑现。但她不愿被动等待。秀秀抓住了王府失火这一难得机遇,果断地收拾了一包贵重物品准备逃出火坑。她要求崔宁带她“躲避”,于是来到崔宁的家中歇脚,并要崔宁为她买酒压惊,乘着微醉责怪崔宁忘记了众人对他俩“好对夫妻”的喝彩,主动向崔宁提出“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这种热烈大胆而略带野性的爱情表达方式,与以往爱情小说中贵族女子的顾虑重重、遮遮掩掩、矜持动摇、忸怩作态迥然不侔,也与故事中男主角崔宁的谨慎畏缩、欲爱不敢、欲罢不能判然有别。为了爱情,秀秀宁愿被残暴的当权者生生打死也不低头,死亡不能使她放弃对爱情的追求,化鬼后仍去与意中人厮守相聚。在这位秀外慧中的女性身上,她的大胆泼辣、热情能干,她的刚强坚毅、敢作敢为、富有韧性的斗争精神,充分体现了市民阶层的审美理想和婚姻爱情观念。秀秀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逃奴形象。她的出现,为我国古典小说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个富有性格深度的典型形象。

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作者注意将人物放在矛盾冲突的焦点上,通过激动人心的故事情节和惊心动魄的场面描绘以及富有戏剧性的对话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如秀秀和崔宁逃出王府后的一段对话,声口毕肖,并与人物的神态和动作的描写相配合,将人物独具的个性鲜活饱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以玉观音和郭排军为线索,不断运用巧合法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情节波谲云诡,变幻莫测。作者在故事进程中常常只描写人物公开的活动,而对一些内幕性的内容往往留到后面交代,因而不时地给读者留下一些悬念。如秀秀被送到后花园以后情况如何,作者没有写;秀秀的父母在临安寻死觅活而又突然出现在建康,也令人感到蹊跷,小说直至结尾才点明真相,说明秀秀及其父母均已成鬼,使读者恍然大悟,疑团顿消。小说的情节还具有真幻交织的特点,现实性情节真实可信,幻想性情节奇特浪漫。作者采用了暗设伏笔的手法,使幻奇性情节的突然出现显得自然合理,毫无突兀之感。

(张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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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鉴赏辞典收录526条唐宋小说鉴赏词条,基本涵盖了大多数唐宋小说的鉴赏及作者简介,是语文学习的必备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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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9/2 8:5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