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帖和尚
佚名
入话——《鹧鸪天》:
白苎千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大国长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复姓宇文,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赴试,一连三番试不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中归来,把复姓为题,做个词儿,专说丈夫试不中,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歌馆经数载,寻思徒记万余秋,拓拔泪交流。 村仆固,闷独驾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老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
良人得得负奇才,
何事年年被放回?
君面从今羞妾面,
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忿道:“试不中,定是不归!”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归去。浑家王氏见这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做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封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做《南柯子》。词道是: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到玉郎登第出京华。 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去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
郁郁葱葱佳气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
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 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番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语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色晚,客店中无甚底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噪(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睬。他又说两声,浑家又不睬。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时,放烛灯在桌子上,取早间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灯烛下把起笔来,就白纸上写了四句诗:
碧纱窗下启缄封,
一纸从头彻底空。
知尔欲归情意切,
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妇女把金篦儿去剔那蜡烛灯,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灯犹未灭。桌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着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底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归家去。这便唤做“错封书”。
下来说底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底小说来。正是: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忺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閤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东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
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第二节。去枣槊巷口,一个小小底茶坊。开茶坊人唤做王二。当日茶市方罢,相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
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入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
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1]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房内,放在桌上,将条篾篁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甚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镮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馉饳的小厮儿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
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厮一声,问道:“做甚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甚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掿[2]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
,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
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镮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
某皇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谨时,恭惟懿候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
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镮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交[3]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家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精(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着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拶里面打底床铺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交把与你,你却打我。”
皇甫殿直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当时到家里,殿直焦噪(躁),把门来关上,[4]来
了,唬得僧儿战做一团。
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
皇甫殿直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着迎儿生得:
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屙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去,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上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
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弯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霸、薛超四人。来到闩(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薛超唱喏道:“父母官,不敢收领孺人。”殿直道:“你懑(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唬得四个所由,则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儿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简帖和尚
——明天启刻本《古今小说》插图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柬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见,即时交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精(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交把这封柬子来与小娘子。打杀后也只是恁地供。”问这迎儿,迎儿道:“既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柬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死也只是恁么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小(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去,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柬帖儿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子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有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小娘子见这罪人后,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看着静山大王,道声与狱子:“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道士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子,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小(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柬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教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见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柬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予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佐,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
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死后休!”上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
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卓(立)锥;老公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理会。”当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没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三两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
粗眉毛,大眼精(睛),蹶鼻子,略绰口,抹眉裹顶高装大带头巾,阔上领皂褶儿,下面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柬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推许多日?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甚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元(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燥(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交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为了,不若姑姑说合,你去嫁官人,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姑姑口,去这官人家里来。
逡巡过了一年,当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人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到寺中烧香了,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
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恁沉吟,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
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叫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柬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元(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不见了,吃了些个情拷。如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
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带步,却待去捽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得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香了出来。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女道:“小娘子,你如何见了你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不通容易。”
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柬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交你得知,便是我交卖馉饳儿的僧儿把来。你的丈夫中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荒(慌),就把只手去克着他昄(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懑(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跄(抢)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䦛䦟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出则壮士携鞭,
入则佳人捧臂。
世世靴踪不断,
子孙出入金门。
他是:
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交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交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
当曰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模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尤(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话本说彻,且作散场。
〔注〕
[1]馉饳:一种面食。一说即“馄饨”。
[2]掿(nuò):握,捏。
[3]交:通“教”。
[4]
这是一篇宋代公案类话本小说,又名《胡姑姑》或《错下书》,辑存于《清平山堂话本》,撰人不详。钱曾的《也是园书目》中也曾著录。
小说开篇以宇文绶误将白纸当书信寄给妻子,又以“相思尽在不言中”作释的趣事点题,引出一件颇有悲剧意味的故事:北宋时的东京开封府中,有个任左班殿直的武官皇甫松,被一个和尚设计圈套,骗去妻子杨氏。和尚行骗的手法是:叫一小孩去皇甫家送物投简,让皇甫松误认为妻子有了外遇而将妻休弃,然后又与媒婆勾结布局,骗娶了举目无亲的杨氏。一年后,皇甫松去大相国寺烧香,与杨氏不期而遇,两人几经周折,才得知和尚设计骗局的全过程,他们合力捉住了这个制造悲剧的坏人送官正法,并破镜重圆。
作品在题材选择上具有开创性。宋朝因剃度的度牒形同赋税,是朝廷增加财政收入的手段,所以,剃度僧侣过滥,寺院中鱼龙混杂,甚至成为人渣无赖们的避难所。当时出家人的世俗纠缠已是屡见不鲜的事,小说作为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也就出现了描写恶僧、淫僧题材的作品。这篇小说可谓最早以公案的形式来反映这一题材的,开创了写僧侣问题的新路,也为后来以僧侣问题写男女情爱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视界。
小说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有两方面,一是制造“悬念”的手法高明,一是采用了倒叙的结构布局。小说通过送简、审妻、官讼、休妻、改嫁、重逢、识骗、团圆等情节铺陈,把一个设骗与受骗的平常公案写得此起彼伏,扣人心弦。整个篇章铺叙完整曲折,又富于生活气息。开篇扣住下书之“错”,而不交待洪和尚行骗的动机。随着情节发展,使人逐渐明白他巧布机关是为杨氏之色。但仍留下悬念——身藏深闺的杨氏怎会被和尚窥视形貌的?直到结束部分,才从洪和尚口中道出:“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原来一番设计的因由全在此,以书简设骗只是为得杨氏之果。作者在布局谋篇上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抓住读者(听众),既能巧设事件,过渡又是十分自然,毫不矫揉做作。
小说是一部出色并具代表性的作品,其艺术成就也是多方面的。除上述两方面外,在表现手法上也充分发挥了话本长于白描的特点,刻画出一个个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例如,写洪和尚的外貌是“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显得整齐大方,但内心却是阴暗奸毒,充满私欲的人。内外的反差鲜明,给人以深刻印象。另外,像皇甫松的狂躁粗暴性格,僧儿的倔强朴实,杨氏的外柔内刚等,都写得极有个性。
尤其要指出,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人物往往是故事情节发展的一种载体或手段,人物既是为情节而设,就有可能会失之于单一和片面。但这部小说却比较注意揭示人物内在的丰富复杂的情感,因人而设事。例如,皇甫松虽是一介武官,行为狂躁,待人粗暴,但对妻子一往情深。他虽不明白爱就是信任的道理,却为情所驱,怀着眷念,独自去大相国寺寻找妻子的踪迹,回忆那些琴瑟和谐的岁月,写出他粗中有细的另一性格面。再如,写洪和尚为一己私欲拆散他人家庭,虽奸险阴毒,但还着笔写他多情的一面。他见杨氏因与皇甫松相遇后流泪不止时,便将隐忍了一年的谋骗之事对杨氏坦言,这不能说洪和尚对杨氏毫无情意。在写杨氏时,前面写她柔弱无依,楚楚可怜,最后才写她的拼死抗争的刚烈一面。可以说,小说中不多的人物形象里,其主要人物都不是简单划一的。
这部小说的语言也很成功。在描述性的语言上,行文流畅无滞,朴素简练,韵味淳厚;在对白上,语言简洁明了,富于生活气息。如皇甫松审丫环迎儿时,迎儿被吊打不过,便顺着皇甫松的意思说:“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松听言,把她放下再细问时,迎儿说:“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读到这样的对白,迎儿的机敏与诚实,皇甫松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与心态都跃然纸上,令人忍俊不禁。这显示出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底和生活基础。
《简帖和尚》的故事流传颇广泛。宋代就有《洪和尚错下书》的戏文,明代冯梦龙将此故事编入《古今小说》,改名为《简帖僧巧骗皇甫妻》,明代还有席正吾《罗帕记》也演此故事。另外,无名氏改编的小说《僧尼孽海》中有一则《募缘僧》也讲此故事。
(曾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