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慈寺门子
王定保
宣慈寺门子,不记姓氏,酌[1]其人,义侠之徒也。咸通[2]十四年,韦昭范先辈[3]登第,昭范乃度支侍郎杨严懿亲。宴席间,帟幕、器皿之类皆假[4]于计司,杨公复遣以使库供借。其年三月中,宴于曲江亭,供帐之盛,罕有伦拟。时饮兴方酣,俄睹一少年,跨驴而至,骄悖之状,旁若无人。于是俯逼筵席,张目,引颈及肩,复以巨箠振筑佐酒,谑浪之词,所不忍聆。诸君子骇愕之际,忽有于众中批其颊者,随手而坠;于是连加殴击,复夺所执箠,箠之百余,众皆致怒,瓦砾乱下,殆将毙矣。当此之际,紫云楼门轧开,有紫衣从人数辈驰告曰:“莫打!莫打!”传呼之声相续。又一中贵,驱殿[5]甚盛,驰马来救;门子仍操箠迎击,中者无不面仆[6]于地,敕使亦为所箠。既而奔马而返,左右从而俱入,门亦随闭而已。座内甚欣愧,然不测其来,仍虑事连宫禁,祸不旋踵[7];乃以缗钱、束素[8],召行殴者讯之曰:“尔何人?与诸郎君谁素,而能相为[9]如此?”对曰:“某是宣慈寺门子,亦与诸郎君无素;第[10]不平其下人无礼耳。”众皆嘉叹,悉以钱帛遗之。复相谓曰:“此人必须亡去[11],不则当为擒矣。”后旬朔[12],座中宾客多有假途[13]宣慈寺门者,门子皆能识之,靡[14]不加敬,竟不闻有追问之者。
〔注〕
[1]酌:推量、忖度。
[2]咸通:唐懿宗年号(859—873)。
[3]先辈:科举时代人们对先于自己登第者的敬称。
[4]假:借用。
[5]驱殿:随行的前驱、后卫等。
[6]面仆:向前跌倒。
[7]旋踵:极言时间短。
[8]缗钱束素:少量的钱、绢。缗:一贯钱;素:白色丝织品。
[9]相为:相助。
[10]第:只是。
[11]亡去:逃走。
[12]后旬朔:十天半月以后。
[13]假途:借道。此处指路过。
[14]靡:没有,无。
本篇选自《唐摭言》。
这篇小说称得上是一篇动感小说。全篇充满紧张的动作描写,高潮迭起,在一组组人物的富有性格特征的行动中,寄寓了故事的内涵。它的动作性强,富于视觉形象感,说它是小说,又更像是一幕街头活报剧的特写,行文聚焦于一个事件,不似通常的小说有回溯、伏笔等,而完全是即时、即事式的写真。读者仿佛目睹那一幕幕紧张场面,阅读这小说,让人产生深刻独特的视觉印象。
作者很有叙事技巧,把一件热闹纷繁的活报剧组织得有条不紊,脉络清晰。内容上看去似乎杂乱无章,由一个人闹事进展到一群人斗殴,乱作一团,但实际上叙述得层次清楚,井然有序。在表现上,小说主要是采取“烘托”手法,我们可以看到故事中人物之间的制约关系并非纷乱如麻,而是环环相扣、逐步升级,颇有“青出于蓝”的意味,给人以“强中更有强中手”的总体印象。这就是故事的内在脉络。
在小说的开端,首先出场的是新登科第的举子。他们是春风得意、锐气十足的“天子门生”,其中一人韦昭范又兼有“官亲”身份,他在曲江亭举办庆祝登科的酒宴,帷幕器皿是向身为高官的亲戚借的,连酒席费用也是从官库借支的。因此宴会的排场十分阔气,引来众多游人围观。谁知好景不长,宾主正在酣畅欢饮,忽然出现了大煞风景的变故——一个骑驴少年跑到酒席前,挤眉弄眼,胡言乱语,还用手里的大鞭子点着陪酒的歌妓,新进士们一个个惊骇不已,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显然是喝醉了的骚扰者。围观的人虽然很多,但都不知所措,也许是看到这家伙一副骄横无忌的样子,人们觉得他似乎大有来头,故此没人敢惹他吧!正在不堪之时,救星从天而降了——只见人群中冲出一人,扭住醉汉痛击数拳,又夺下他的鞭子狠狠揍他,众人的怒火也被激发起来,大家一拥而上,一齐动手乱打,醉汉被打得几乎断气,此时皇宫御花园紫云楼的门忽然开了,一些太监模样的人骑马来相救,大喊着:“别打,别打!”那个率先痛打醉汉的勇士毫无畏惧,挥动着鞭子迎头痛击来人,触者即倒,这些救援者见势不妙,连忙策马逃回御苑,关紧大门,再也不敢出来。至此,一场天大的风波顿告平息。各位新科进士这才松了一口气。事情能有这样的结局,他们虽然感到惊喜,但对那位神秘勇士的身份来历感到莫测,又顾虑此事牵连宫禁,怕有什么后患。大家凑了几贯钱、几束绢,派人请那位壮士来攀谈。问他认识在座的哪一位?为什么如此行侠仗义?壮士的回答十分简单,说他是宣慈寺看门人,与座上诸人全无瓜葛,教训那小子只是觉得他太胡闹。进士们听了不觉肃然起敬,把钱和绢都送给他表示慰劳,又关切地建议他赶快逃走,免遭报复。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余波,此后一直风平浪静。过了几天,一些进士们回乡,路过宣慈寺,那个看门人还认得出他们。
故事就这样一波三折,层层逆转,新进士的曲江宴何等荣耀,竟然有人跑来胡闹,可见此人来头不小;然而又有人出来打抱不平,这位侠义之士能为人之所不敢为,就显得更不同寻常;甚至行宫中有宦官来救人,这位义士也全无畏惧,竟然把太监打得落荒而逃。至此,读者与故事里的新进士们一样,急切地想要知道勇士的身份来历,此人连宦官都不怕,不知他有多大来头?然而答案却出人意外,他只是一个市井中的小人物。不过,小人物却作出了非同寻常的壮举。唐代末年,宦官气焰十分嚣张,他们把持朝政,连大臣也不敢与之抗衡。这个身份低微的寺院看门人竟能义无反顾地出手,把宦官和他们所庇护的恶徒痛打一顿,他的行为就不仅仅是个人性的,而足以代表当时的公众对于作恶多端的宦官集团侧目而视的一种普遍性的社会心态。小说就这样层层推进,在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凸现了一个小人物的义勇身姿,予人以难忘印象。
(孙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