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燕外传
伶玄
赵后飞燕，父冯万金。祖大力，工理乐器，事江都王[1]，为协律舍人[2]。万金不肯传家业，编习乐声，亡[3]章曲，任为繁手[4]哀声，自号凡靡之乐，闻者心动焉。江都王孙女姑苏主[5]，嫁江都中尉[6]赵曼。曼幸[7]万金，食不同器不饱，万金得通赵主。主有娠，曼性暴妒，且早有私病，不近妇人。主恐，称疾居王宫，一产二女，归之万金。长曰宜主，次曰合德，然皆冒姓赵。宜主幼聪悟，家有彭祖方脉之书[8]，善行气术。长而纤便[9]轻细，举止翩然，人谓之飞燕。合德膏滑，出浴不濡，善音辞，轻缓可听。二人皆出世色。
万金死，冯氏家败，飞燕姊弟流转至长安，于时人称赵主子，或云曼之他子[10]。与阳阿主家令[11]赵临共里巷，托附邻。屡为组文刺绣献临，临愧受之，居临家，称临女。临常有女事宫省[12]，被病归死，飞燕或称死者。飞燕姊弟事阳阿主家，为舍直[13]，常窃效歌舞，积思精切，听至终日不得食。待直赀服疏苦财[14]，且颛[15]事膏沐澡粉，其费亡所爱[16]，共直者指为愚人。飞燕通邻羽林[17]射鸟者。飞燕贫，与合德共被。夜雪期射鸟者于舍旁，飞燕露立[18]，闭息顺气，体温舒，亡疹栗[19]，射鸟者异之，以为神仙。
飞燕缘主家大人得入宫召幸，其姑妹樊嫕为承光司帟者[20]，故识飞燕与射鸟儿事，为之寒心[21]。及幸，飞燕瞑目牢握，涕交颐[22]下，战栗不迎帝。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宫中素幸者从容[23]问帝，帝曰：“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迁延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宁与女曹婢胁肩者比[24]邪？”既幸，流丹浃藉[25]。嫕私语飞燕曰：“射鸟者不近女邪？”飞燕曰：“吾内视[26]三日，肉肌盈实矣。帝体洪壮，创[27]我甚焉。”飞燕自此特幸后宫，号赵皇后。
帝居鸳鸯殿便房省宫簿[28]，嫕上薄，嫕因进言：“飞燕有女弟合德，美容体，性醇粹可信，不与飞燕比。”帝即令舍人吕延福，以百宝凤毛步辇[29]迎合德。合德谢[30]曰：“非贵人姊召不敢行，愿斩首以报宫中。”延福还奏，嫕为帝取后五采组文手藉为符[31]，以召合德。合德新沐，膏九回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衣故短绣裙，小袖，李文袜。帝御云光殿帐，使樊嫕进合德。合德谢曰：“贵人姊虐妒，不难[32]灭恩，受耻不爱死。非姊教[33]，愿以身易耻，不望旋踵[34]。”音词舒闲清切，左右嗟赏之啧啧，帝乃归合德。宣帝时披香博士[35]淖方成，白发教授宫中，号淖夫人，在帝后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帝用樊嫕计，为后别开远条馆，赐紫茸云气帐、文玉几、赤金九层博山炉[36]，令嫕讽[37]后曰：“上久亡子，宫中不思千万岁计邪？何不时进上，求有子？”后德[38]嫕计，是夜进合德。帝大悦，以辅[39]属体，无所不靡[40]，谓为温柔乡。谓嫕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41]也。”嫕呼万岁贺曰：“陛下真得仙者。”上立赐嫕鲛文万金锦二十四匹。
合德尤幸，号为赵婕妤[42]。婕妤事后，常为儿拜。后与婕妤坐，后误唾婕妤袖，婕妤曰：“姊唾染人绀[43]袖，正似石上华[44]。假令尚方[45]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华。”以为石华广袖。后在远条馆，多通侍郎[46]、宫奴多子者，婕妤倾心翊护[47]。常谓帝曰：“姊性刚，或为人构陷，则赵氏无种矣。”每泣下凄恻。以故白[48]后奸状者，帝辄杀之。侍郎、宫奴鲜绔[49]蕴香，恣纵栖息远条馆，无敢言者。后终无子。
后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50]，燎降神百蕴香。婕妤浴豆蔻汤，傅[51]露华百英粉。帝尝私语樊嫕曰：“后虽有异香，不若婕妤体自香也。”江都易王故姬李阳华，其姑为冯大力妻。阳华老，归冯氏。后姊弟母事[52]阳华，阳华善贲饰[53]，常教后九回沉水香泽雄麝脐[54]，内[55]息肌丸。婕妤亦内息肌丸，常试若为妇者，月事[56]益薄。他日，后言于承光司剂者[57]上官妩，妩拊膺[58]曰：“若如是，安能有子乎？”教后煮羊花涤之，终不能验。
真腊[59]夷献万年蛤、不夜珠，光彩皆若月，照人亡妍丑皆美艳，帝以蛤赐后，以珠赐婕妤。后以蛤妆五成金霞帐，帐中常若满月。久之，帝谓婕妤曰：“吾昼视后不若夜视之美，每旦令人忽忽如失。”婕妤闻之，即以珠号为枕前不夜珠，为后寿，终不为后道帝言。后始加大号，婕妤奏书于后曰：“天地交畅，贵人姊及此令吉[60]光登正位，为先人休[61]，不堪喜豫[62]，谨奏上二十六物以贺：金屑组文茵一铺，沉水香莲心碗一面，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匹，琉璃屏风一张，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通香虎皮檀象一座，龙香握鱼二首，独摇宝莲一铺，七出菱花镜一奁，精金
环[63]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七回光雄肪发泽一盎，紫金被褥香炉三枚，文犀辟毒箸[64]二双，碧玉膏奁一合。使侍儿郭语琼拜上。”后报以云锦五色帐、沉水香玉壶。婕妤泣，怨帝曰：“非姊赐我，死不知此器。”帝谢[65]之，诏益州留三年输[66]，为婕妤作七成锦帐，以沉水香饰。
婕妤接帝于太液池[67]，作千人舟，号合宫之舟。池中起为瀛洲[68]，榭高四十尺。帝御流波文縠[69]无缝衫，后衣南越[70]所贡云英紫裙、碧琼轻绡广袖，坐榭上。后歌舞《归风送远》之曲，帝以文犀簪击玉瓯，令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71]后歌。中流歌酣，风大起，后顺风扬音，无方长噏细嫋[72]，与相属。后裙髀[73]曰：“顾我！顾我！”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帝曰：“无方为我持后。”无方舍吹持后履。久之风霁[74]，后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怅然曼啸，泣数行下，帝益愧爱。后赐无方千万，入后房闼[75]。他日，宫姝幸者或襞[76]裙为绉，号曰留仙裙。婕妤益贵幸，号昭仪。求近远条馆，帝作少嫔馆，为露华殿、含风殿、博昌殿、求安殿，皆为前殿，后殿又为温室、凝缸室、浴兰室，曲房连槛[77]，饰黄金白玉，以璧为表里，千变万状，连远条馆，号通仙门。
后贵宠，益思放荡，使人博求术士，求匪安却老[78]之方。时西南北波夷致贡，其使者举茹一饭[79]，昼夜不卧偃。典属国[80]上其状，屡有光怪。后闻之，问何如术，夷人曰：“吾术天地平，生死齐，出入有无，变化万象，而卒不化[81]。”后令樊嫕弟子不周遗千金，夷人曰：“学吾术者，要不淫与谩言[82]。”后遂不报[83]。他日，樊嫕侍后浴，语甚欢，后为樊嫕道夷言，嫕抵掌笑曰：“忆在江都时，阳华李姑蓄斗鸭水池上，苦獭啮鸭，时下朱里芮姥[84]者求捕獭狸献，姥谓姑曰：‘是狸不他食，当饭以鸭。’姑怒，绞其狸。今夷术真似此也。”后大笑曰：“臭夷何足污吾绞乎？”
后所通宫奴燕赤凤者，雄捷能超[85]观阁，兼通昭仪。赤凤始出少嫔馆，后适来幸。时十月五日，宫中故事[86]，上灵安庙，是日吹埙[87]击鼓歌，连臂踏地，歌《赤凤来曲》。后谓昭仪曰：“赤凤为谁来？”昭仪曰：“赤凤自为姊来，宁为他人乎？”后怒，以杯抵昭仪裙曰：“鼠子能啮人乎？”昭仪曰：“穿其衣见其私[88]足矣，安在啮人乎？”昭仪素卑事后，不虞[89]见答之暴，熟视[90]不复言。樊嫕脱簪叩头出血，扶昭仪为拜后。昭仪拜，乃泣曰：“姊宁忘共被夜长，苦寒不成寐，使合德拥姊背邪？今日幸得贵皆胜人，且无外搏，我姊弟其忍内相搏乎？”后亦泣，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乃罢。帝微闻其事，畏后不敢问，以问昭仪，昭仪曰：“后妒我尔，以汉家火德，故以帝为赤龙凤。”帝信之，大悦。
帝尝早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91]。昭仪常转侧，帝不能长持其足。樊嫕谓昭仪曰：“上饵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贵人足一持畅动。此天与贵妃大福，宁转侧俾[92]帝就邪？”昭仪曰：“幸转侧不就，尚能留帝欲；亦[93]如姊教，帝持则厌去矣，安能复动乎？”
后骄逸，体微病辄不自饮食，须帝持匕[94]箸；药有苦口者，非帝为含吐不下咽。昭仪夜入浴兰室，肤体光发，占灯烛[95]。帝从帏中窃望之，侍儿以白昭仪，昭仪览[96]巾，使撤烛。他日，帝约赐侍儿黄金，使无得言。私婢不豫[97]约，中出帏值帝，即入白昭仪，昭仪遽隐避。自是帝从兰室帏中窥昭仪，多袖金，逢侍儿、私婢辄牵止赐之。侍儿贪帝金，一出一入不绝，帝使夜从帑[98]益，或至百余金。
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眘卹胶[99]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抵明，帝起御衣，阴精流输不禁，有顷绝倒裛[100]衣，视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内，须臾帝崩。宫人以白太后[101]，太后使理[102]昭仪。昭仪曰：“吾持人主如婴儿，宠倾天下，安能敛手与掖庭令[103]争帷帐之事乎？”乃拊膺呼曰：“帝何往乎？”遂欧[104]血而死。
〔注〕
[1]江都王：汉景帝子刘非，景帝二年（前155）封汝南王，不久徙江都，在位二十八年薨，是为江都易王。子刘建嗣，元狩二年（前121）谋反自杀，国除。
[2]协律舍人：王府掌管音乐的属官。
[3]亡：通“无”。
[4]繁手：复杂多变的弹奏方法。
[5]姑苏主：江都王孙女的封号。西汉时天子女称公主，诸王女称翁主，皆简称主。
[6]中尉：王府属官，负责维持治安。
[7]幸：宠爱。
[8]彭祖方脉之书：假托彭祖名义的方术医药书，相传彭祖寿八百岁，后成为神仙。
[9]便（pián）：轻盈。
[10]他子：非亲生子，指妻与他人所生私生子。
[11]家令：官名，王侯公主家的总管。
[12]常：通“尝”，曾经。宫省：宫禁。
[13]舍直：值勤，当差。
[14]赀服：钱财衣物，“赀”通“资”。苦财：苦于没有钱财。
[15]颛：通“专”。
[16]爱：可惜，心疼。
[17]羽林：即羽林骑，汉武帝始设的禁卫军。
[18]露立：露天站立。
[19]疹栗：鸡皮疙瘩。
[20]姑妹：姑表妹。疑应作姑姊，即姑表姊。嫕：读yì。承光司：设于承光台的宫中官署。帟（yì）者：在宫中掌管皇帝所用帷幕的女官。
[21]寒心：惊心，担心。
[22]颐：腮。
[23]素幸者：旧日被皇帝召幸过的宫人。从（cōnɡ）容：盘桓，逗留。
[24]女曹：你们。女同“汝”。胁肩：缩敛肩膀，形容献媚讨好的样子。比：一样，相同。
[25]浃藉：湿透了垫子。
[26]内视：蓄神心视体内，道家的一种修炼功夫。
[27]创：伤。
[28]省（xǐnɡ）：审阅，检查。宫簿：宫中账簿、登记簿之类。
[29]步辇：用人抬的车子，皇帝、后妃所乘。
[30]谢：推辞。
[31]手藉：用作铺垫的手巾。符：凭信。
[32]难：怕。
[33]非姊教：要没有姊姊教诲的话。姊，对樊嫕的称呼。
[34]旋踵：转身。形容极短的时间。
[35]宣帝：刘询，前74—前49年在位。披香：即披香殿，汉代后宫的宫殿。博士：汉代教授经学的教官，此为后宫教授宫人的女官。
[36]博山炉：汉代出现的一种香炉，铜制，铸为山形，共九层。
[37]讽：婉言劝说。
[38]德：感激。
[39]辅：面颊。
[40]靡：通“摩”，接触。
[41]白云乡：指仙人居处。
[42]婕妤（jié
yú）：汉武帝时始立的嫔妃称号，位在皇后、昭仪之下。[43]绀（ɡàn）：黑红色。
[44]华：同“花”。
[45]尚方：官署名，掌制造供应皇宫所用器物。
[46]侍郎：西汉郎官的一种，为皇帝近侍。
[47]翊（yì）护：保护、维护。
[48]白：报告，禀告。
[49]绔：裤。
[50]踞（jù）：坐。沉水坐：用沉香木制作的坐具，坐同“座”。
[51]傅：搽。
[52]母事：当成母亲对待。
[53]贲（bì）饰：修饰。
[54]雄麝脐：即麝香。
[55]内：同“纳”。
[56]月事：月经。
[57]剂者：掌药剂的医官。
[58]拊膺：抚摩胸口。
[59]真腊：即今柬埔寨。
[60]令吉：吉日。
[61]休：吉庆。
[62]喜豫：喜悦，快乐。
[63]
（kōu）环：指环。[64]箸：筷子。
[65]谢：道歉，赔罪。
[66]益州：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主要包括今四川、重庆，也包括贵州、云南、陕西、甘肃、湖北部分地区。输：交纳的税。
[67]太液池：汉武帝时在长安建章宫北开凿的人工池，故址在今西安西北。
[68]瀛洲：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69]文縠（hú）：带花纹的绉纱。
[70]南越：今广东广西一带，为古越族地区。
[71]倚：伴奏。
[72]长噏（xī）细嫋（niǎo）：形容吹笙声音细微悠扬。
[73]裙髀（bì）：下裳绕着大腿旋转。
[74]霁：停止。
[75]闼（tà）：门。
[76]襞（bì）：折叠。
[77]槛（jiàn）：栏杆。
[78]却老：长生不老。
[79]举茹一饭：每天只吃一顿饭。举，皆。茹，吃。
[80]典属国：官名，掌管少数民族事务。
[81]化：死。
[82]谩言：说谎话。
[83]报：答复。
[84]姥（mǔ）：老妇。
[85]超：越过。
[86]故事：旧俗。
[87]埙（xūn）：一种古乐器。
[88]穿：咬穿。私：阴部。
[89]不虞：不料。
[90]熟视：注目细看。
[91]暴起：阴茎勃起。
[92]俾（bǐ）：使。
[93]亦：假如。
[94]匕：匙。
[95]占灯烛：在灯光下察看自己。
[96]览：同“揽”。
[97]私婢：家婢，家中带入宫的婢女，有别于宫中侍女。豫：同“预”。
[98]帑（tǎnɡ）：金库。
[99]眘卹（shèn
xù）胶：一作眘卹膏，一种春药。[100]裛（yì）：沾湿。
[101]太后：元帝皇后，成帝母，姓王，乃王莽之姑。
[102]理：治，审问。
[103]掖庭令：掌管后宫嫔妃宫人的官员。汉武帝时改秦永巷为掖廷，设掖庭令一人，由宦官充任。
[104]欧：同“呕”。
此篇原题汉江东（应为“河东”）都尉伶玄撰。篇末原有伶玄自序，自序说伶玄字子于，潞水人。“学无不通，知音善属文，简率尚真，朴无所矜，扬雄独知之”，但他不满意扬雄“贪名矫激”而不与之交，深受扬雄诋毁。子于由司空小吏历三署，刺守州郡，为淮南相。哀帝时年老退休，买妾樊通德，乃樊嫕弟子不周之女。通德为子于详说赵飞燕姊弟故事，子于“怅然有荒田野草之悲”，通德请其作传，于是撰《赵后别传》。
伶玄曾官都尉国相，地位不算低，但《汉书》无伶玄其人，亦不见其他载籍，这是很可疑的。自序后还有一段话，似是他人所附，说是子于为河东都尉时，班躅为决曹，“多所取受”，受到子于捽辱，所以班躅从兄子（堂侄）班彪在续司马迁《史记》时“绌子于，无所收录”。班彪作《后传》续《史记》，未完而由其子班固续之，此即《汉书》，这可以解释《汉书》何以无伶玄传。但传后又附桓谭的一段话，称更始二年（24）赤眉过茂陵，刘恭入卞理庐，在金藤漆匮中得伶玄书。建武二年（26）贾子翊以书示桓谭，说伶玄是卞理琴师。这是把伶姓解释为优伶之伶，与伶玄自序身份颇不合，愈发使伶玄其人变得扑朔迷离。而从《赵飞燕外传》的记叙看，文中人物有“祸水灭火”和“汉家火德”的话，而事实是汉代秦后以“五德终始”学说确定汉德，或火或水或土，终西汉之世一直未能确定，直到东汉光武帝才确定下火德。如果传文确为西汉末年伶玄作，绝不会有这样的话。所以古今学者多以为此传是后人伪托，伶玄不过是伪托者的杜撰。传末附有荀勖校书奏，称：“右伶玄《赵后传》，竹简磨灭，文义交错，不可具晓。谨与臣勖书同校定相证，别删去其不可详者，合为一篇。其赵后、樊嫕无所终，疑玄之阙文也。”荀勖晋初领秘书监，校定群书。若此奏不伪，则传出东汉三国间，不过也有人认为荀奏和自序、桓谭语一样也都是伪托。总之此传的作者、产生时代都有疑问，从南朝诗文（如徐陵《杂诗》：“宫中本造鸳鸯殿”）已引用其事典来看，大约是东汉至晋宋间的作品。
赵飞燕《汉书·外戚传》有传，原出长安宫人（官婢），其父赵临。长大后在阳阿主家学歌舞，成帝在主家见而悦之，召入宫，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婕妤。后立飞燕为皇后，而绝幸其妹，为昭仪，居昭阳殿。成帝暴卒，归罪赵昭仪，昭仪自杀。哀帝立，尊赵皇后为皇太后。哀帝崩，被贬为孝成皇后，徙居北宫，不久又废为庶人，遂自杀。《西京杂记》也记有飞燕姊妹事多条，如昭仪居昭阳殿，昭仪赠宝物庆飞燕为后，二赵擅宠后宫，赵后淫乱等。《西京杂记》原出西汉末刘歆，记载比较可靠。《外传》所记与《汉书》《西京杂记》情事多不同，看来是传闻异辞。不过《西京杂记》写到昭阳殿建成后昭仪“向其姊子樊延年说之”，这个樊延年似与《外传》的樊嫕有某种关系。因此即便《外传》非出伶玄之手，也必定有较早的原始材料作依据。
《外传》是以宫闱秘闻为题材的一部杂传体小说，在题材的选择上具有开创性，后世文言小说中宫闱小说很多，如唐宋时期隋炀帝、唐明皇等都成为小说描写的热门题材，这不能不说是《外传》影响的结果。它以杂传之体详述宫闱香艳之事，文长两三千字，描写细微真切，闺闱媟亵之状有若目睹，人物性格鲜明生动，而在客观描述中又不动声色地寄寓着作者冷峻的理性批判和对盛衰枯荣、“万物变态”的沉重历史感喟——即所谓“荒田野草之悲”。凡此都在唐传奇同类小说中得到继承和发扬，因此明人胡应麟曾说“《飞燕》，传奇之首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正确指出它在小说史上以鲜明的艺术形式和深邃的艺术旨趣成为唐传奇的先声。
在艺术表现方面，《外传》最突出的特点表现在人物描写上。作品最重要的人物是赵飞燕姊妹和汉成帝三人，围绕三人的关系编织材料，构成一帝二妃的三角关系，其包容的基本内容都集中在物欲和情欲方面，通过人物之间在欲望驱动之下互相依附又互相冲突的关系，生动展现出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从人物地位上说成帝虽为驾驭二赵的主体，但在作品中并不占主导地位，这位荒淫纵欲的帝王实际只是个配角，他沉湎于“温柔乡”的淫欲好色成为二赵尽情表演的背景。
二赵形象的共同特征是淫荡和争宠，对此作品有丰富的情节描写。但二赵又明显有别，其行为方式和情感脾性显示出各自鲜明的独特性。
《西京杂记》载赵后与十五岁的侍郎庆安世同居处，以求有子，又“以车载轻薄少年，为女子服，入后宫者日以十数，与之淫通，无时休息，有疲怠者，辄差代之，而卒无子”，这当是实录。《外传》中的赵后恰也是这样的。她的情欲较之其妹尤为旺盛，胆大妄为，淫乱后宫，是个极不安分的主儿。她在入宫前就与射鸟者私通，但能在临幸之际运用“内视盈肌”法伪装成处女，骗过成帝获宠，赢得个“礼义人”的赞誉，当上皇后。此后不改前愆，变本加厉地行淫乱之事，以皇后之尊却在远条馆私通侍郎宫奴之辈。值得注意的是所通多为“多子者”，就是儿女多的人，很显然，她是为了借助这些生育能力旺盛的男人来使自己怀孕产子。可见她的淫乱不仅为情欲的满足，还有更深远的目的，就是希冀凭着一男半女来固定自己在后宫的尊崇地位。可是事与愿违，由于她为驻颜却老而滥用方药，闹得丧失生育能力，这实在是对她淫乱纵欲的天罚。
在后宫赵后唯一的争宠者是妹妹赵合德，成帝虽对赵家姊妹同样宠爱，但受合德妖惑尤深。太液池歌舞一节描写笔墨精彩：赵后紫裙广袖，在成帝和情郎伴奏下迎风歌舞，“顾我顾我”的卖弄风情，“仙乎仙乎”的忸怩作态，“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的满腹醋意和哀怨，“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的装腔作势，把这个艳后与妹妹争宠的那种复杂心态抒写得淋漓尽致。还须指出，作品开头部分描写飞燕“纤便轻细，举止翩然”，这是她的形体特征，这节歌舞描写恰是这一特征的具体显现。作品还描写了她和昭仪的一次由情郎燕赤凤所引起的正面冲突，她把一肚子妒忌和怨恨都撒在昭仪身上。昭仪曾说“姊性刚”，从这里确实可以看出她倔强任性的个性。她的这种刚硬性情，连成帝也害怕，作品中说他“畏后”，是个怕老婆的软主儿，赵后病了，他得亲自尝药喂药。
较之浅薄任性头脑简单的赵后，昭仪在争取人主宠爱及处理和姐姐的关系上显得极有心术，作品对此有十分成功的描写。她的入宫就是颇有一番算计的，当成帝令人前后两次召其入宫时，一方面她表示“非贵人姊召不敢行”，甚至以死相拒，一方面在面见成帝时又精心打扮以撩起成帝欲心。这分明是对成帝暗施欲擒故纵之计，同时又陷姐姐于不义，一开始就把自己在今后与姐姐的争宠中置于有利地位。老到的淖夫人一眼便识破她的心术，骂她是灭火的祸水。果然她一入宫便逗得成帝情欲大发，宁愿老死在她设置的温柔乡中。这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对比：当初飞燕入宫时伪装成羞羞答答的“礼义人”，合德却从煽情上手，她毕竟更了解好色纵欲的风流皇帝，于是从此“合德尤幸”，在二赵争宠中她分明占了上风。但她对锋芒毕露的“贵人姊”一直采取避让态度——“婕妤事后，常为儿拜”，百般掩盖赵后的秽行，送重礼贺姊登大位，甚至衣袖被其姊唾沫所污也要肉麻地吹捧一番。她看准姐姐虚荣浅薄的性格弱点，百般讨好而以求主动。她和飞燕的那场冲突，起初一改平素“卑事后”的态度竟出口不逊，但在樊嫕劝阻下很快改变对抗态度，声泪俱下地对姐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化解了矛盾，并又在成帝面前巧妙地掩盖了姊妹二人私通宫奴燕赤凤的丑事。昭仪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姊为皇后己为昭仪，地位低了一等，而且皇后姐姐生性“虐妒”，不能不避其锋芒，同时她也明白毕竟是双胞胎姊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应当顾全大局，用她的话说“我姊弟其忍相搏乎”，可见她是很有点头脑的。但她毕竟也是争强好胜之人，暗中时时和贵人姊一比高低，只因她得知成帝赐给了赵后她所没有的东西，便哭闹着硬是从成帝那里讨了来，比姐姐的还好。
如果说赵后一味和侍郎宫奴鬼混以淫乱为事的话，昭仪虽然也放纵情欲，也曾和燕赤凤有一手，但她的主要性对象却是成帝。实际上纵欲过度的成帝常常阳痿不起或自泄，她便设法对其进行挑逗，激发和维持成帝的性欲，昭仪夜浴兰室的描写极为生动地表现了她对成帝的挑逗——顺便说昭仪灯下入浴显示其“肤体光发”，也正和开头一段“合德膏滑，出浴不濡”的描写相照应。对于已经不能满足其性欲的成帝她始终不肯放弃，这是因为她懂得“持人主如婴儿”才是自己荣华富贵的唯一依靠，她把尊贵地位看得比情欲更重要，比起不问张三李四只求风流快活的赵后，这也是她精明过人的地方。应当说她的一切算计都获得成功，她同时把两位主子都牢牢控制住了。但是她终于不配有好的命运，甚至比其姊更差，她为满足成帝也为满足自己的肉欲把主子给害死了，在太后追究下呕血而死。据《汉书》记载，昭仪阴毒嫉妒，中宫史曹宫得成帝幸生儿，昭仪逼曹宫及其婢六人自杀，所生儿被人取走下落不明。许美人亦产儿，昭仪和成帝大闹一场，害死新生儿。掖庭令吾丘遵曾对掖庭狱丞籍武说，“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辄死，又饮药伤堕者无数”，都是昭仪所为。《外传》中没有这方面的描写，但她工于心计，百般邀宠，“持人主如婴儿”，专擅后宫，与历史上的赵昭仪性格是一致的。
《外传》还有一个较重要的人物樊嫕——和赵家姊妹有亲属关系的后宫女官。她处在成帝二赵之间，对他们的种种淫乱纵欲持维护怂恿推波助澜的态度，也是二赵矛盾的调和者。因此，从叙事结构上来说这是个关键人物，她的活动推动着许多事件的发生和发展，如合德的进宫，二赵的分馆而居等等，借助她的参与也使分散的事件获得整体性。另外，她也是作为宫闱秘闻的知情者和传播者出现的，这样就使鲜为外人所知的后宫艳事获得真实性。
《外传》是十分优秀的小说作品，取得多方面的艺术成就。作品的语言比较浅俗流畅，琐事细情娓娓道来。作者善于运用多种描写手段，笔触细腻，情态毕现。精彩的笔墨很多，除飞燕太液池歌舞、昭仪夜浴兰室的描写外，如二赵冲突一段也是有声有色的绝佳文字。其中关于赤凤的双关、鼠子的比喻，调侃讥讽，意味深长。又如昭仪夜进春药，成帝帐中行幸“笑吃吃不绝”，描摹情态，含意无穷。北宋秦醇曾模仿它另作《赵飞燕别传》，其中昭仪入浴、昭仪进药等情节都是根据《外传》，其中“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更是明显的抄袭。连《金瓶梅》也袭用了昭仪进药的情节，用在潘金莲和西门庆身上。《外传》的色情描写受到后人的喜爱和模仿，但它并不是渲染色情的色情小说，这是应当说明的。《外传》在艺术表现上也有缺陷，主要是没有交待赵飞燕和樊嫕的结局，荀勖校书奏也指出了这一点，这就显得结构不够完整。
（李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