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敞
《玉泉子》
邓敞,封敖之门生,初比随计[1],以孤寒不中第。牛蔚兄弟,僧孺之子,有气力,且富于财。谓敞曰:“吾有女弟[2],未出门,子能婚乎?当为君展力,宁一第耶?”时敞已婿李氏矣,其父常为福建从事,官至评事。有女二人,皆善书,敞之所行卷[3],多二女笔迹。敞顾己寒贱,必不能致腾踔,私利其言,许之。既登第,就牛氏亲。不日,敞挈牛氏而归,将及家,绐牛氏曰:“吾久不到家,请先往俟卿可乎?”牛氏许之。洎到家,不敢泄其事。明日,牛氏奴驱其辎橐直入,即出牛氏居常所玩好幙帐杂物,列于庭庑间。李氏惊曰:“此何为者?”奴曰:“夫人将到,令某陈之。”李氏曰:“吾即妻也,又何夫人焉?”即抚膺大哭顿地。牛氏至,知其卖己也。请见李氏曰:“吾父为宰相,兄弟皆在郎省[4],纵嫌不能富贵,岂无一嫁处耶?其不幸,岂唯夫人乎?今愿一与夫人同之,夫人纵憾于邓郎,宁忍不为二女计耶?”时李氏将列[5]于官,二女共牵挽其袖而止。后敞以秘书少监分司[6],悭啬尤甚。黄巢入洛[7],避乱于河阳,节度使罗元杲请为副使。后巢寇又来,与元杲窜焉,其金帛悉藏于地中,并为群盗所得。
〔注〕
[1]初比随计:古称科举考试的乡试为大比,如及格,可以进京参加礼部考试,称为随计。
[2]女弟:即妹妹。
[3]行卷:士子将所作诗文抄成一卷投献名公巨卿以求声誉,称为行卷。
[4]郎省:指唐时中央政府的机关。
[5]列:陈述。
[6]分司:唐中央政府在长安,但在东都洛阳另设一套同样的机构,称为分司。
[7]黄巢入洛:指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十一月黄巢起义军攻克洛阳。
本篇出自《玉泉子》。
唐代后期科举考试弊端百出,孤寒士子没有奥援就别想及第,而贵戚权豪子弟却收贿赂、通关节,甚至把持科场,买卖科第和官爵。邓敞的遭遇就是一例。他为进士及第所承担的代价是娶牛僧孺家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试想,如果她年轻貌美,她的兄长又何须以帮人及第的条件将她出手呢?而邓敞其实是一个已婚者。这样,他实际上就同时欺骗了两个女人。
矛盾的爆发是在两个女人见面的时候。邓敞原配李氏多年含辛茹苦,养育了两个女儿,并把她们培养成有文化的人,如今丈夫突然领了个“夫人”回来,她当然不干。她抚膺大哭,她要告状,这都是情理中的事。看来,唐朝是有不许重婚的法律的,所以她才会想到告状。
牛氏夫人的态度又怎么样呢?她显然比李氏冷静,当她弄清形势后,向李氏提出:倒霉的并不是你一个,我们两个分担算了。“今愿一与夫人同之”语含双关,表层意为共同承担这不幸,次层意则为同做邓敞之妻,即古来所谓的“二女共事一夫”。她还拿为两个女儿考虑来劝李氏,恰恰女儿们也不赞成妈妈和爸爸打官司,李氏最后只好接受了现实。
一场矛盾就这样解决了。在整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李氏、两个女儿和牛氏的态度,唯独没有见到男主人公邓敞的影子。为什么呢?我想,这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他的有意安排。看邓敞既不敢向牛氏、也不敢向李氏说明真相,而听任矛盾自行揭晓、自行发展的做法,他的伪善、畏缩、孱懦是很清楚的。作者不写他出场,可以理解为暗示他在牛、李大吵时躲起来了,直等二位夫人达成协议,他才出来做他的一家之主。这可以说是不写之写,如果是有意为之,实是一种高明手法。
瞒妻再娶所造成的矛盾有多种发展方向和解决方式,勉强和平共处只是其中一种,但又是主要的一种。在封建社会,对于缺乏独立生活能力(社会没有提供必要的条件)和深受礼教束缚的女人而言,妥协忍让实在是难以避免的。邓敞们也许正因为看准这一点,所以对此类事虽然不免有所顾忌,却终于还是敢于一试吧。当然,邓敞家今后的日子将怎样过,小说没有写,我们也就不必猜测了。
作者对邓敞其人相当蔑视,这从下文的交代中可以明显感到。交代很简单,但每一句都在叙述中渗透了贬义。邓后来官至秘书少监分司,不用说是由裙带关系而来。“悭啬尤甚”,鄙视之意溢于言表。担任节度副使而“窜”,把金帛藏于地下,却仍然没有保住,这叙述中又显含嘲笑不屑之意。文言小说往往如此,在简练的叙述中包容多层次的含义,需要读者细细领会。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