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拾遗记(上篇)
佚名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择将征之。攀车留惜,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戏以帛题二十字赐守宫女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车驾既行,师徒百万前驱。大桥未就,别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衔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浚河之夫不忠,队伍死水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其讹言畏人皆若是。
帝离都旬日,幸宋何妥所进牛车。车前只轮高广,疏钉为刃,后只轮庳下[1],以柔榆为之,使滑劲不滞,使牛御焉。自都抵汴郡,日进御车女。车幰垂鲛绡网[2],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冀左右不闻也。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冶多态。帝宠爱之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3]。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秾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多不睡。帝命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4]。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上大悦。
至汴,上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舟前为舞台,台上垂蔽日帘。帘即蒲择国所进,以负山蚊睫纫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舟择妍丽长白女子千人,执雕板镂金楫,号为“殿脚女”。一日,帝将登凤舸,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柔丽,不与群辈齿,爱之甚,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5],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倚轻楫,知是渡江来。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时有光彩。越人乘樵风舟,泛于石帆山下,收野茧缲之。缲丝女夜梦神人告之曰:“禹穴[6]三千年一开。汝所得茧,即江淹文集中壁鱼[7]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织成果符所梦,故进之。帝独赐司花女洎[8]绛仙,他姬莫预。萧妃恚妒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醉游诸宫,偶戏宫婢罗罗者。罗罗畏萧妃,不敢迎帝,且辞以有程妃之疾[9],不可荐寝[10]。帝乃嘲之曰:
个人无赖是横波,
黛染隆颅簇小蛾。
幸好留侬伴成梦,
不留侬住意如何?
帝自达广陵,宫中多效吴言,因有侬语也。
帝昏湎滋深,往往为妖祟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11],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12]。后主戴轻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许,罗侍左右。中一人迥美,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丽华[13]也。每忆桃叶山[14]前乘战舰与此子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15]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16]。诗词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驹,拥万甲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便至今日。”俄以绿文测海蠡,酌红粱新酝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17],腰肢依拒,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云:
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
愁云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帝,求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曰:“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可言不能?”帝强为之操觚曰:“见面无多事,闻名亦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丽华捧诗,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18],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复以往事讯我邪?”随叱声恍然不见。
〔注〕
[1]庳(bì)下:低下。
[2]车幰(xiǎn):幰,车帷,车上遮挡门窗的帷幕;鲛绡网:用鲛绡制成、极薄而坚牢的窗纱。
[3]跗(fū)争两花:跗,花萼的底部,俗称花托。字亦作“柎”。跗争两花,谓一个花托上长着两朵花,即所谓并蒂花。
[4]亸(duǒ)袖:袖子下垂的样子。太憨生:非常稚气娇憨。
[5]黛:古时女子用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斛(hú):数量词,十斗为一斛。
[6]禹穴:相传夏禹的葬地,在今浙江绍兴之会稽山。亦指会稽的宛委山,相传夏禹于此得黄帝金简书,并藏书于此。既以禹穴为藏书处,故下文云江淹文集中壁鱼化为野茧。
[7]壁鱼:书或衣物中的蠹虫,银白色,亦称蠹鱼。
[8]洎(jì):及,与。
[9]程妃之疾:指妇女在月经期中。汉景帝一次召程妃侍寝,程因月事不去,乃饰侍女唐儿代去,后唐儿生长沙王发。事见《史记·五宗世家》。
[10]不可荐寝:不能陪寝。
[11]吴公宅鸡台——古江都(今江苏扬州)有吴公台,乃南朝陈将领吴明彻所建射弩之台,是否即此鸡台,待考。相传鸡台是隋炀帝在江都时常游之地。
[12]殿下:对王子的尊称。
[13]丽华:陈后主宠妃张丽华。
[14]桃叶山:在长江边的瓜步镇,今属江苏镇江,是由建康(今南京)北上的渡口。据史,陈亡后,后主确被遣送长安,但由桃叶山乘战舰北渡则是小说家的想象之词。
[15]临春阁:陈后主曾筑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与张、孔二贵妃分住。东郭(jùn):相传为奔跑迅速的狡兔,其毫毛色紫,可制良笔,韩愈《毛颖传》曾将其说成是毛颖(毛笔)的先辈。
[16]砑(yà):碾压而使物体坚实光泽,此指压制得很薄的红绡纸。江令:指陈的尚书令江总,他经常陪侍后主贵妃饮宴赋诗作乐,号为“狎客”。“璧月”句:陈后主诗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之句,见《南史·张丽华传》,此处误以为江总之诗,又设想张丽华曾试为和答。
[17]自井中出来:隋军破陈,入建康,陈后主携张、孔二贵妃躲进景阳殿后的井中,后三人一起被拉上来,做了俘虏。事见《资治通鉴》卷一七七《隋纪一》。
[18]三十六封书:盖指隋对陈的声讨文字,三十六喻其次数繁多。史载隋开皇八年(陈祯明二年)文帝下诏数陈叔宝罪恶,散发三十万份,遍布江南,又送玺书暴陈叔宝二十罪状,为伐陈做了舆论准备。
《大业拾遗记》又名《南部烟花录》《隋遗录》,见于《说郛》。其作者曾有二说,一说是唐人颜师古,一说是唐人杜宝,其实都是伪托。鲁迅推测,真实作者可能就是在文后题跋叙述其发现和补编成书经过的那位无名氏,其时代应比颜、杜晚得多。根据文中内容及与之相关的《隋炀帝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等篇交叉互见的情况综合分析,该文或非成于一时一手,而完成时代则介乎唐末宋初之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列为宋传奇,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认为作于唐大中以后)。确切的年代目前难以遽定,而本书又亟思将其选入,则以之置于唐之末尾或宋之初始,应是无奈而可取的折中办法。
与许多野史杂录性质的书(如《西京杂记》《王子年拾遗记》之类)一样,《大业拾遗记》与《海山记》等也是以为正史拾遗补阙的姿态出现,而为自宋至明的不少公私书目所认可,直到清人,才把它剔出史部,划归小说类中。而究其实质,其书内容多与民间传说有关,在此基础上加入文人的虚构杜撰,即想象编派、夸饰渲染之词,虽有的事有史之略影可寻,但往往似是而非,不耐推敲,只有视为传奇小说,倒还符合实际。
现存的《大业拾遗记》分上、下两篇,述隋炀帝大业十二年至十四年游江都事,每篇各由若干片段组成。上篇情节依次为炀帝杨广离京,作诗告别宫女;麻叔谋奉命开河,以峻法酷虐百姓;杨广乘专用牛车与御车女淫戏;来自长安的御车女袁宝儿因娇憨得宠,号“司花女”,虞世南应诏为其赋诗;杨广乘龙舟,执楫的“殿脚女”吴绛仙因美被宠;杨广以吴语做诗戏宫婢罗罗;最后写杨广在梦中与陈后主、张丽华相遇,后主讥责炀帝之所为,实与自己的贪图享乐并无不同。本书所选,即止于此。下篇述炀帝与萧后于月观夜语,忆往昔情事;建造迷楼;韩俊娥侍寝,仿车之摇动为帝催眠;炀帝思念吴绛仙,赐合欢果,吴寄诗述怨,帝评为“女相如”;炀帝与萧妃作拆字戏,得唐将兴之谶;末叙炀帝下诏允许卫士“分直上下”“休番从便”,导致“焚草之变”,但未叙述事变和炀帝被杀经过,全文结束。
这不是一篇精心结构、章法严谨的小说,而更像一些传闻的有序罗列。虽内容是写隋炀帝杨广的荒淫生活,但全文基调却把他刻画成一个多情多才甚至不乏仁爱的男子,对他的行为殊少针砭批判,反多欣赏甚至同情惋惜之意。这正反映了后代民间,特别是下层文人对自己并不了解的前代帝王生活普遍好奇艳羡的心态,与他们仇恨直接压迫自己的贪官污吏不同,也与史家在正式著作中的评论不一样。故读此类文字,除可知晓若干古代帝王传说以资谈助外,尚可借以体察某些民间心理的矛盾和复杂。
作为一篇传奇,它自然少不了利用神话和地理博物资料,也少不了传述者的夸张渲染。如果说洛阳所进的“合蒂迎辇花”还不算特别神奇,那么蒲择国贡献的“蔽日帘”就令人惊叹了。此帘竟是“以负山蚊睫纫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蚊名“负山”,可见其巨大,已堪骇怪,而此蚊还长着睫毛,更是匪夷所思,此睫毛又可与柔长的莲根之丝缝纫,当中还可穿上小珠,编成的帘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世上是否真有此物姑且不论,说者的想象也真够离奇的了。文中又写到越溪所贡奇文异彩的“耀光绫”,那是越女用野茧丝缲织而成,而此野茧则是三千年一开的禹穴之中收藏的“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其来历可谓奇古不凡。这些地方显出了它与志怪体作品的联系。
最富想象力而又最有意味的,还是隋炀帝与陈后主相会的情节——这当然是作者代表并反映后世民心的一种艺术假设。文中写到,炀帝“为妖祟所惑”,“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这时,他们一个是已故的亡国之主,一个是当初以晋王身份带兵伐灭陈国、目前在位、不久也将被弑的昏君。这两人相遇怎能没有一场好戏?妙的是两位昏君此时所思所言,仍然离不开女人和淫靡享乐的生活。陈后主口口声声仍称杨广为“殿下”,回顾往事感慨万千,隋炀帝则只顾邀陈的宠妃张丽华舞著名的《玉树后庭花》,要知道这《玉树后庭花》乃是靡靡之音,是陈氏朝廷灭亡的前兆啊!更妙的是,舞毕,陈后主竟像民间“夸老婆”似的,问起:“萧妃何如此人(张丽华)?”俨然以拥有张丽华为骄傲,炀帝的回答亦巧:“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如一般友好文士口吻,谦而不卑,仿佛是在为两个被欣赏的美女作毫不偏倚的公允之评。接下去,两位昏君大吟其诗,后主一吟十数篇,炀帝更赠张丽华意含调谑的小诗一首。史载陈后主、隋炀帝均具文学才华,所作诗篇清丽可诵,然而,依古人之见,沉溺于诗歌乐舞,正是他们亡国的原因之一,故这与史照应的一笔,是用意颇深的。最有趣而十分辛辣的,则是本段亦即上篇的结尾。陈后主对隋炀帝说:我以为你当了皇帝,会有尧舜之治,可现在看,你也不比我高明呀!当初何必把我骂得那么惨呵。这话刺激了杨广,他忽然醒过神来:怎么到现在他还称我“殿下”,还拿往事责询于我?喝叱一声,幻景遂失。上篇故事到此结束。隋文帝杨坚灭陈后,曾骂陈叔宝(后主)“全无心肝”,看看以上情节,则他的宝贝儿子杨广难道又有什么心肝可言?这一点意思,作者虽未明说,我们倒是不难体会的。
《大业拾遗记》的下篇,本书限于篇幅未能选入。但它和文字水准稍差的《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都是记述隋炀帝轶事的,它们之间有不少瓜葛牵连,又都对后世的相关小说戏剧,如冯梦龙《醒世恒言》的《隋炀帝逸游遭谴》,如无名氏的《隋炀帝艳史》、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如金元时代的剧本《牵龙舟》《锦帆舟》等产生过影响,所以还是不妨找来一读的。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