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惟清
陆勋
平阴[1]北把关,南御并山滨济,空阔百里无人居。地势险阨,用兵者先据此为胜。迄今天阴日暮,鬼怪往往而出。
长庆三年[2]春,平庐节度使薛苹遣衙门将刘惟清使于东平[3],途出于此。时日已落,忽于野次,遥见幕幄营伍,旌旗人马甚众,烟火极远。惟清少在戎旅,计其部分,可五六万人也。惟清不知,甚骇之。俄有辎重鼓角,部队纷纭,或歌或语,喧然竞进,惟清乃缓辔出于其中。忽有衣缞[4]者徒行叩惟清,将夺马。惟清与之力争,因跃马绝道,而缞者执之愈急。惟清有膂力,以所执铁鞭连捶其背。缞者不甚拒,良久舍去。惟清复路,则向之军旅已过矣。夜阑,方及前驿。会同列将浑钊,自滑[5]使还,亦馆于此。闻惟清至,迎之,则惟清冥然无所知。众扶持环视,久之乃寤,遂话此事。
不二三日,至东平,既就馆,亦不为他人道。先是东平有术士皇甫喈者,落魄不仕,衣[6]蓝缕,众甚鄙之。一日,惟清出游,喈于途中遥指曰:“刘押衙。”惟清素未识,因与相款。喈曰:“本恐他人取马,故牵公避道。奈何却以铁鞭相苦?赖我金铠在身,不迩(尔),巨力坚策,岂易当哉!”笑而竟去。惟清从人辞谢,将问其故。喈跃入稠人中,不可复见。后四年,李同捷反于沧、景[7]。时天下兵,皆由平阴以入贼境,岂阴兵先致讨欤?
〔注〕
[1]平阴:今山东平阴。
[2]长庆三年:长庆为唐穆宗年号,长庆三年是公元823年。
[3]东平:今山东东平。
[4]缞(cuī):丧服。
[5]滑:滑州,即今河南滑县。
[6](juē):草鞋。
[7]沧、景:沧即沧州,位于今河北沧州东南。景为景州,即今河北献县。
六朝至唐,以《集异记》为名的小说集有数种。这篇《刘惟清》选自唐陆勋《集异记》。其原书已佚,《太平广记》收有佚文若干则,这篇《刘惟清》据考就出于陆勋此书。
中、晚唐时期,大唐政权江河日下。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各行其是;藩镇割据之势已成。文宗时据沧州以反叛朝廷的李同捷,就是分裂群丑中的一个代表人物。在此之前,其父横海军节度使李全略死,朝廷拒绝李同捷继承父任的要求,调他到兖州驻守。李同捷借口三军不肯效命,赖在沧州不走。他还暗中勾结北地少数民族,图谋抗拒中央;最终抛弃一切借口,露出叛逆者的凶恶面目。周边军阀各怀鬼胎,名义上代朝廷施行征讨,实则姑息养奸、虚报战果,以博取朝廷赏赐。战争经年历岁,直至太和三年(829),才以李同捷的被俘授首而告结束。本篇小说主人公刘惟清遭遇阴兵的时间,恰在李同捷反叛的四年之前;而他路经的平阴古战场,又正是四年后官军进讨李同捷的必经之路。这场维护国家统一的平叛战争,也因此在小说中被蒙上一层神秘的烟云。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小军官刘惟清路经平阴,在日落后的原野上,忽然见到多达五六万人的大队人马,“或歌或语,喧然竞进”。就在刘惟清骇然不知所措时,有一身著丧服的人突然出现,牵着他的马缰,把他拉向路旁。惟清以铁鞭力击,才迫使对方离开。几天后,惟清在东平遇到素昧平生、衣衫褴褛的术士皇甫喈。皇甫喈的一番话,愈发让刘惟清迷惑不解,他说:“我本来是怕别人抢您的马,才拉着您的马到路边回避。您为什么用铁鞭相击?幸亏我有铁甲护身,否则,又怎么敌得住您的铁鞭、神力!”——小说作者认为,刘惟清在平阴原野所见到的,正是对李同捷预作征讨的“阴兵”!
这段荒原奇遇如果真的有一点事实依据,那么刘惟清所见,很可能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影。在空阔百里、渺无人烟的旷野,出现这类自然现象,并非没有可能。只不过东平术士皇甫喈的一番说词,纯粹是一篇“鬼话”。谁若穷究不舍、硬钻牛角尖,便只会贻笑大方。其实小说中更值得注意的,倒是隐藏在怪诞情节背后的象征意义;李同捷背叛朝廷不得人心、违反“天意”,不待人间兵马征讨,“阴兵”早已摆出了合围之势;李同捷的失败下场,是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的。这一寓言式的情节又像是对图谋不轨者发出警告:大唐江山有神明护佑,任何人的分裂企图只能导致身败名裂,决难得逞。
不过小说中还渗透着一种难以把握又确实存在的情绪,即兵荒马乱年代深藏于人们心底的惶惑与不安。这种情绪贯穿小说始终,从“天阴日暮,鬼怪往往而出”的古战场,到黄昏原野上鬼影幢幢的大军,以及身著丧服、象征着死神的夺马人,直至四年后的那场旷日持久的讨逆大战……在晚唐动荡年代,金戈铁马的摩戛代替了渔舟唱晚的安宁,人们动辄与战争谋面、与狐鬼为邻,终日生活在惴惴之中。而这篇小说的特点,正在于反射出氤氲于全社会的不安氛围,以及人们对命运前途难以逆料的惶惑与恐惧。实质上,靠“阴兵”护国安民的想法,也只能是黎庶心头的一种企盼,从中折射的,则是作者对国势衰微的无奈与感喟!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