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氏

颜之推

梁武帝欲为文皇帝陵上起寺，未有佳材，宣意有司，使加采访。先有曲阿人姓弘，家甚富厚。乃共亲族，多赍财货，往湘州^[1]治生。经年营得一筏，可长千步，材木壮丽，世所稀有。还至南津，南津校尉孟少卿，希朝廷旨^[2]，乃加绳墨。弘氏所卖衣裳缯彩，犹有残余，诬以涉道劫掠所得，并造作过制，非商贾所宜。结正处死，没入其材充寺用，奏遂施行。

弘氏临刑之日，敕其妻子：“可以黄纸笔墨置棺中，死而有知，必当陈诉。”又书少卿姓名数十吞之。经月，少卿端坐，便见弘来。初犹避捍，后乃款服，但言乞恩，呕血而死。凡诸狱官及主书舍人，预此狱事署奏者，以次殂殁。未及一年，零落皆尽。其寺营构始讫，天火烧之，略无纤芥。所埋柱木，亦入地成灰。

〔注〕

[1]湘州：州名。南朝梁置。治新化（今湖北大悟东）。

[2]希朝廷旨：迎合朝廷意旨。

颜之推所撰志怪小说集《还冤记》（一名《冤魂志》），是释氏辅教之书的早期代表作。采择经史，混合儒释，宣扬佛法。不过，同为宣扬神道不诬、因果报应的作品，其思想倾向、艺术成就也得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弘氏》就是《冤魂志》里一篇赞扬反抗黑暗、赞扬正义复仇，暴露统治者的残暴虚伪，达到控诉效果的作品。

故事前面介绍弘氏冤死的经过，后面讲述弘氏的复仇。弘氏遇害的起因竟是梁武帝的佞佛。原来梁武帝要为他的父亲造寺院，因缺少良材，便让下面的官吏用心采访。恰好弘氏“营得一筏，可长千步，材木壮丽，世所稀有”。南津校尉孟少卿，为逢迎梁武旨意，为自己升官积累资本，竟丧尽天良地污蔑弘氏“涉道劫掠”，将弘氏处死。弘氏的上好木材则没收充公，献给皇帝建造寺院。故事写到这里，还没有出现一点超现实的成分。弘氏含恨死去，他临刑时立志复仇的遗言，成为连接这篇小说前后两大内容的桥梁，恰好也是故事由现实向超现实过渡的中介。接着，便是弘氏复仇的生动描写。冤案的直接制造者是孟少卿，所以，作者对弘氏向孟索命的过程写得特别具体：“初犹避捍”，这位贪官佞臣还存有侥幸之心；“后乃款服”，实在是迫不得已。冤魂穷追不舍，孟氏“但言乞恩，呕血而死”。弘氏意犹未释，结果在此案案卷上署名的所有官吏“以次殂殁”，无一漏网。作者没有忘记，冤案的起因是梁武帝的“欲为文皇帝陵上起寺”，所以他让一把天火，把寺院烧光，“所埋柱木，亦入地成灰”。

作者的倾向十分鲜明，整个故事不但鞭挞了残民以逞的大小统治者，而且对那个历史上著名的佞佛的皇帝梁武帝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揭露。佛教宣传的是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梁武帝曾经三次故作姿态，要舍身同泰寺作“寺奴”，每次都是由群臣筹集巨款把他赎回。可原来梁武帝建寺院、做功德所用的财富，竟沾满了民众的鲜血！

这篇小说在复仇一节的描写中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孟少卿的乞求丑态，跃然纸上。寺院的被烧，写得令人痛快。题材的剪裁也很见匠心。前面弘氏的获祸，交代得层次分明，而又极为简略。后面的复仇，也写得主次得当。

（张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