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彩鸾灯传
佚名
入话:
致和上国逢佳姝,
思厚燕山遇故人。
五夜华灯应自好,
绮罗丛里竟怀春。
话说东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十分富盛。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姓张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聪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忽于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帕角系一个香囊,细看帕上,有诗一首云:
囊里真香谁见窃,
鲛绡滴血染成红。
殷勤遗下轻绡意,
好与才郎置袖中。
生吟讽数次,诗尾后有细字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篮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生叹赏久之,乃和其诗曰:
浓麝因同琼体纤,
轻绡料比杏腮红。
虽然未近来春约,
已胜襄王魂梦中。
自此之后,生以时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倏忽间乌飞电走,又换新正。将近元宵,思赴去年之约。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篮后门。果见车一辆,灯挂双鸳鸯,呵卫甚众。生惊喜无措,无因问答。乃诵诗一律,或先或后,近车吟咏,云:
何人遗下一红绡?
暗遣吟怀意气饶。
勒马住时金脱,
挜身亲用宝灯挑。
轻轻滴滴深深韵,
慢慢寻寻紧紧瞧。
料想佳人初失去,
几回纤手摸裙腰。
车中女子闻生吟讽,默念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遂启帘窥生。见生容貌皎洁,仪度闲雅,愈觉动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达情款,生亦会意。须臾,香车远去,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旧处。俄有青盖旧车,迤而来,更无人从,车前挂双鸳鸯灯。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车夫连称:“送师归院去。”生迟疑间,见尼转手而招生,生潜随之,至乾明寺。老尼迎门,谓曰:“何归迟也?”尼入院,生随入小轩,轩中已张灯列宴。尼乃去包丝,则绿发堆云,脱僧衣而红裳映月。生女联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后,女曰:“愿见去年相约之媒。”生取付女视之,女方笑曰:“京辇人物极多,惟君得之,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生曰:“当时获之,亦曾奉和。”因举其诗。女喜曰:“真我夫也!”于是推生就枕,极尽欢娱。顷而鸡鸣四起,女谓生曰:“妾处深闺,祝天求合,得成夫妇。昨日浓欢,今朝离别,从此之后,无复再会。不若以死向君,无忘此情,妾亦感恩地下矣。”生曰:“我非木石,岂肯独生!”女曰:“君有此情,我之愿也。”遂解衣带共结,与生同悬于梁间。尼急止之曰:“岂可轻生如是乎?你等要成夫妇,但恨无心耳。”生女双双跪拜,求计于尼,尼曰:“汝能远涉江湖,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尽终世之情也。”女与生俯首受计,女遂约生:“今夜三鼓后,可于城北巨柳之下,我当将黄白之资,从君之道。”生曰:“果然否?”女曰:“妾与君性命可捐,何况余事乎?”女乃告归,生亦收拾黄白之资一包,如约伺于城北柳下。仿佛夜分,其女蹑步而来,并携包裹。生女奔宿于通津邸中。次早雇舟,自汴涉淮,直至苏州平江,创第而居。两情好合,谐老百年。正是:
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同鸾凤舞和鸣。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却有个波俏的女娘子也因灯夜游玩,撞着个狂荡的小秀才,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未知久后成得夫妇也不?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灯初放夜人初会,梅正开时月正圆。
且道那女娘子遇着甚人?那人是越州[1]人氏,姓张双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偶因乡荐来杭,不能中选,遂淹留邸舍中,半年有余。正逢着上元佳节,舜美不免关闭房门,游玩则个。况杭州是个热闹去处,怎见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词,单道杭州好处。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
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的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时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到凤池赊。
舜美观看之际,勃然兴发,遂占《如梦令》词以解怀。云:
明月娟娟筛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试华灯,约伴六桥闲走。回首,回首,楼上玉人知否?
且诵且行之次,遥见灯影中一个丫鬟,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后面一女子冉冉而来。那女子生得如何?
凤髻铺云,蛾眉扫月。一面笑共春光斗艳,双眸溜与秋水争明。檀口生风,脆脆甜甜声远振;金莲印月,弓弓小小步来轻。纵使梳装宫样,何如标格天成。媚态多端,如妒如慵。娇滴滴异香数种,非兰非蕙;软盈盈得他一些半点,令人万死千生。假饶心似铁,相见意如糖。
正是:
桃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宫中稔色人。
这舜美一见了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为甚的做如此模样?元来调光的人,只在初见之时,就便使个手段,便见分晓。有几般讨探之法,说与郎君听着。做子弟的牢记在心,勿忘了《调光经》!怎见《调光经》法:
冷笑佯言,妆痴倚醉。屈身下气,俯就承迎。陪一面之虚情,做许多之假意。先称他容貌无双,次答应殷勤第一。常时节将无做有,几回价送暖偷寒。施恩于未会之前,设计在交关之际。意密致令相见少,情深番使寄书难。少不得潘驴邓耍,离不得雪月风花。往往的仓忙多误事,遭遇为大胆却成非。久玩狎乘机便稔,初相见撞下方题。得了时寻常看待,不得后老大嗟吁。日日缠望梅止渴,朝朝晃画饼充饥。吞了钓,不愁你身子正;纳降罢,且放个脚儿稀。《调光经》于中蕴奥,爱女论就里玄微。决烈妇闻呼即肯,相思病随手能医。情当好极,防更变;认不真时,莫强为。锦香囊乃偷期之本,绣罗帕乃暗约之书。撇情的中心泛滥,卖乖的外貌威仪。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执手,泪先两道而垂。搂一会,抱一会,温存软款;笑一回,耍一回,性格痴迷。点头会意,咳嗽知心。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以言词为说客,凭色眼作梯媒。小丫头易惑,歪老婆难期。紧提苍,慢调雏,凡宜斟酌;济其危,怜他困,务尽扶持。入不觑,出不顾,预防物议;擦不羞,诟不答,堤备猜疑。赴幽会,多酬使婢;递消息,厚赆鸿鱼。露些子不传妙用,令儿辈没世皈依。见人时佯佯不采,没人处款款言词。如何他风情惯熟?这舜美是谑浪勤儿。
真个是:
情多转面语,妒极定睛看。
说那女娘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那女娘子走得紧,舜美也跟得紧;走得慢,也跟得慢,但不能交接一语。不觉又到众安桥,桥上做卖做买,东来西去的,挨挤不过。过得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只得闷闷而回。开了房门,风儿又吹,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娘子,思量再得与他一会也好。你看,世间有这等的痴心汉子,实是好笑!正是:
半窗花影模糊月,一段春愁着摸人。
舜美甫能勾捱到天明,起来梳裹了,三餐已毕。只见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灯。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关闭房门,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娘子来。遂调《如梦令》一词消遣,云:
燕赏良宵无寐,笑倚东风残醉。未审那人儿,今夜玩游何地?留意,留意,几度欲归又滞。
吟毕,又等了多时。正尔要回,忽见小鬟挑着彩鸾灯同那女娘子从人丛中挨将出来。那女子瞥见舜美,笑容可掬。况舜美也约摸着有五六分上手,那女娘子径往盐桥,进广福庙中拈香。再拜已毕,转入后殿。舜美随于后,那女子偶尔回头,不觉失笑一声。舜美呆着老脸,陪笑起来。他两个挨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顾忌。那女子回身,捽袖中遗下一个同心方胜儿。舜美会意,俯而拾之,就于灯下,拆开一看,乃是一幅花笺纸。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了,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险些送了一条性命。你道花笺上写的甚么文字?原来也是个《如梦令》,词云:
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高挂彩鸾灯,正是儿庭户。那步,那步,千万来宵垂顾。
词后,复书云:“妾之敝居十官子巷中。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灯会,十七日方归。止妾与侍儿小英在家,敢邀仙郎惠然枉驾,少慰鄙怀。妾当焚香扫门迎候翘望。妾素香拜柬。”舜美看了多时,喜出望外。那女娘子已去,及归,一夜无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天晚,舜美乘便赴约,早至其处,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梦令》一词,来往歌云:
漏滴铜龙声拆,风送金猊香别。一见彩鸾灯,顿使狂心烦热。应说,应说,昨夜相逢时节。
女子听得歌声,掀帘而出,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灭银灯,解衣就枕。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如饿虎逢羊、苍蝇见血,那有功夫问名叙礼,且做一班半点儿事。有首《南乡子》词单题着交欢趣向,道是: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肩上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 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两个讲欢已罢,舜美躬身言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盼,以凡遇仙,自思白面书生,愧无纤毫奉报娘子。”那女子抚舜美背曰:“我因爱子胸中锦绣,非图你囊里金珠。”舜美称谢不已,那女子忽然长叹,流泪而言曰:“今日已过,明日父母回家,不得复相聚矣。如之奈何?”两个沉吟半晌,计上心来。女娘子曰:“莫若你我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远族,见在镇江五条街,开个招商客店。可往依焉。”女子应允。
是夜,女子收拾了一帕子金珠,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与舜美携手迤而行。将及二鼓,才方行到北关门下。说话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许多时光?只为那女子小小一双脚儿,只好在屟廊缓步,芳径轻移,擎台绣阁之中,出没湘裙之下,却又穿了一双大靴,教他跋长途,登远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动?且又城中人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两下不免撒手,前后随行。出得第二重门,被人一涌,各不相顾,那女子径出城门,从半塘洪去了。
舜美虑他是个妇女,身体柔弱,挨挤不出去,还在城里不见得。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军士说道:“适才有个少年秀士寻问同辈,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塘门,一条路往师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路好?”踌躇半晌,只得依旧路赶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门已闭了,悄无人声。急急回至北关门,门又关了。整整寻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门而出。至新马头,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看一只绣鞋儿。舜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不敢开声。众云:“不知何人家女孩儿?为何事来,溺水而死,遗鞋在此?”舜美听罢,惊得浑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满城人喧嚷,皆说:“十官巷内刘家女子被人拐去。”又说:“投水死了,随处做公的缉访。”这舜美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不曾吃些饭食,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卧不起,寒热交作,病势沉重将危。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却说那女子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从二更直走到五更,方至新马头。自念:“舜美好计,必先走往镇江去了。”遂暗暗地脱下一只绣花鞋在地,那女娘子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绝父母之念。那女娘子乘天未明,赁舟沿流而去。数日之间,虽水火之事,亦自谨慎。稍人亦不知其为女人也。比至镇江,打发舟钱登岸,随路物色,访张舜美亲族,又忘其姓名居址。问来问去,看看日落山腰,又无宿处。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时乃是正月二十二日。况是月出较迟,是夜夜色苍然,渔灯隐映,不能辨认咫尺。那女子自思:“为他抛离乡井;父母兄弟,又无消息,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哭了多时:“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觉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来。遂移步凭栏,四顾澄江,渺茫千里。正是:
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那女子呜呜咽咽,自言自语在那里说,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向前问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女子听罢,答曰:“荷承垂问,敢不实告。妾乃浙江人也。因随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却不思慢藏诲盗,稍子因瞰良人囊金妾貌,辄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杀害,独留妾一身。稍子欲淫污妾,妾以死誓奔而不能。次日稍子饮酒大醉,妾遂著先夫衣冠,脱身奔逃。不意延路抵此。”那女子难以私奔告,假托此一段说话。尼师闻之,愀然曰:“设非昨日渡江归迟入亭,今日何能与娘子相遇?真是个大功果。娘子肯从我否?”女子曰:“妾身回视家乡,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赐。”尼师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为本,此分内事,不必虑也。”女子拜谢,天明随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发簪冠,独处一室。诸品经咒,目过辄能成诵。旦夕参礼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尼师见其贞顺,自谓得人,不在话下。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家中父母令回去。瞬息又是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去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誓终身而不娶,尽一世以孤眠。惟务温习经史,无复燕游花柳。
已而流光如箭,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箱,上京应试。一路风行露宿,舟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得停泊在彼。
且说那女子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与师。
再说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庵中极大,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中堂供茶。那女子天使其然,向窗楞中一看,唬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尼师忽入换茶,女子乃具道厥由。师尼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美骇然曰:“不肖[2]与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师尼又问曰:“曾娶妻否?”舜美簌簌泪下,乃应曰:“曾有妻刘氏素香,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未知存亡下落。今生虽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进士,终身亦誓不再娶也。”师遂呼女子出见,两个抱头恸哭多时,收泪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见。”悲喜交集,拜谢老尼。乃沐浴更衣,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两,段绢二端,奉师尼为寿。两个相别,渡江到舟。二人缺月重圆,断弦再续,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连科进士,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谢恩回乡。路经镇江,二人复访大慈庵,赠尼金一笏[3]。回至杭州,径报十官子巷刘家,其家不知何由。少然车马临门,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见之大惊,悲喜交集。父母道:“因元宵失却我儿,闻知投水身死,我们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缺月重圆,又得相会。况得此佳婿,刘门幸也。”乃大排筵会,作贺数日,令小英随去。二人别了丈人丈母,到家见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生父母大喜过望,作宴庆贺。不数日,同妻别父母上任去讫。久后舜美得生二子,前程远大,不负了半世钟情。正所谓:
间别三年死复生,
润州城下念多情。
今宵燃烛频频照,
笑眼相看分外明。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注〕
[1]越州:州名。治会稽(今浙江绍兴市)。辖境相当于今浙江浦阳江流域、曹娥江流域及余姚市等地。南宋时升为绍兴府。
[2]不肖:旧时自称的谦词。
[3]笏:量词。条、块。
本篇为宋代话本,录自《熊龙峰四种小说》,撰人未详。《宝文堂书目》收录为单行本《彩鸾灯记》。《古今小说》亦见该故事,题为《张舜美元宵得丽女》。
小说分为入话和正话两部分,而贯穿其始终的,便是古今中外小说中绵延不绝的“情”。在入话的部分,叙元宵之夜,贵公子张生拾帕得识佳人,女子虽是个方外之人,但仍凡心未泯,为情所困,遗帕求缘。女子在与张生相亲相爱后,两人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只求能生死相随。后在乾明寺老尼指点下,双双远走他乡,“两情好合,谐老百年”。由此故事又引导出另一个更为曲折的爱情故事,即入正话。叙一个叫张舜美的青年公子,为应乡试,来到繁华的杭州城。也是在一个元宵夜的灯会上,张舜美与一个叫刘素香的女子一见钟情,但却被人群挤散。次日,张又在原相遇之处得与刘相见,刘并以身相许,两人遂私订终身。刘氏还提出与张舜美一同私奔。但在出城时,他们又一次被挤散,以致天各一方。刘素香流落在镇江大慈庵,张舜美则因相思成疾于杭城,险些送命。三年后,饱受相思之苦的这对恋人,终于在大慈庵重逢,有情人成了眷属,刻骨铭心的爱情有了结果。
小说在描写男女情爱上,表现出对传统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极大叛逆性。作品热情赞颂了两个女子对爱情勇敢而执着的追求精神。入话中的女尼以题诗帕上、遗帕灯会的方式来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完全不同于以往女性在婚恋过程中多处于被动的局面,表现了对自己命运把握的主动精神,这是极其值得称赞的。而正话中的刘素香则更为大胆,更具叛逆精神,她不遵从封建社会中男女婚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法,而是自主婚姻。在她心中,最有理的婚姻应首先是最有情的。所以,她与张舜美一见钟情后,连相互的姓名都没有问明白,便以身相许,并主动提出与张舜美私奔。这些举动在封建社会里可谓惊人之举,更属大逆不道。小说不仅没有用假道学的面目来进行讽劝,还以他们的美满结局表现出对这些人物行为的欣赏,这充分体现出思想观念的进步。
小说采用了套合的结构方式,从一个故事中的情节引导出另一个故事,而两个故事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入话与正话两部分在情节的展示、人物性格描写、细节处理等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各自独立成篇,各有特点,不会相互混淆。
作品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各有特色。例如,入话中的张生和正话中的张舜美,虽然都具有富家公子身份,又都是风流倜傥、满腹才华的俊秀小生,可在个性性格上,张生心性优柔,他虽能同女尼共死,但当女尼告诉他不用去死,可带上钱财逃往他乡求共生时,他对女尼的话尚有迟疑不定之态。而张舜美的性格就显得比较决断,更具阳刚之气,且待人也就显得更为真诚可信赖。在他与刘素香私订终身后,便义无反顾地同意和她携手私奔;在他们失散后,他无情无绪,“唯务温习经史,无复燕游花柳”,并发誓终身不娶,表现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小说的叙述语言既活泼生动,又凝练传神,尤其是排比句式的运用,较好地展示了人物心理,烘托出人物个性。例如,入话中写张生拾帕后,盼望来年元宵灯节与佳人相会的心情时,即用“以时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的排比句式,传达出主人公苦于长相思的心理感受,令读者感同身受。再如,在表现刘素香与张舜美一见钟情的内心活动时,话本写道:“那女娘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活画出少女初见心仪的异性时的情状与心态。还有,在张舜美得见佳人却苦无交谈之机,踽踽独行回房时,作者写道:“开了房门,风儿又吹,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接着又写他为寻佳人,第二天又“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娘子来”。把一个坠入爱河又不知所爱之人在何方的年青人的行为和心境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不过,小说入话与正话两部分的情节、人物、事件等有雷同之嫌,结构布局与描写叙述上也有幼稚之处,但话本作为一种文体有一个发展过程,加之其主要对象是听众而非读者的具体实际,故这种情况的出现也是在所难免的。
(曾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