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国
段成式
大足[1]初，有士人随新罗[2]使，风吹至一处，人皆长须，语与唐言通，号长须国。人物茂盛，栋宇衣冠，稍异中国。地曰扶桑洲，其署官品有正长、戢波、目役、岛逻等号。士人历谒数处，其国皆敬之。忽一日，有车马数十，言大王召客，行两日方至一大城，甲士守门焉。使者导士人入伏谒，殿宇高敞，仪卫如王者。见士人拜伏，小起，乃拜士人为司风长，兼驸马。其主[3]甚美，有须数十根。士人威势烜赫，富有珠玉，然每归见其妻则不悦。其王多月满夜则大会。后遇会，士人见姬嫔悉有须，因赋诗曰：
花无蕊不妍，女无须亦丑。
丈人试遣总无，未必不如总有。
王大笑曰：“驸马竟未能忘情于小女颐颔间乎？”
经十余年，士人有一儿二女。忽一日，其君臣忧戚，士人怪问之。王泣曰：“吾国有难，祸在旦夕，非驸马不能救。”士人惊曰：“苟难可弭，性命不敢辞也。”王乃令具舟，令两使随士人，谓曰：“烦驸马一谒海龙王，但言东海第三汊第七岛长须国，有难求救。我国绝微，须再三言之。”因涕泣执手而别。士人登舟，瞬息至岸。岸沙悉七宝[4]，人皆衣冠长大。士人乃前，求谒龙王。龙宫状如佛寺所图天宫，光明迭激，目不能视。龙王降阶迎士人，齐级升殿，访其来意。士人具说，龙王即令速勘。良久，一人自外白曰：“境内并无此国。”士人复哀祈，言长须国在东海第三汊第七岛。龙王复叱使者细寻勘，速报。经食顷[5]，使者返，曰：“此岛虾合供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龙王笑曰：“客固为虾所魅耳。吾虽为至，所食皆禀天符，不得妄食。今为客减食。”乃令引客视之，见铁镬[6]数十如屋，满中是虾。有五六头色赤，大如臂，见客跳跃，似求救状。引者曰：“此虾王也。”士人不觉悲泣，龙王命放虾王一镬，令二使送客归中国。一夕至登州[7]，回顾二使，乃巨龙也。
〔注〕
[1]大足：唐武则天的年号，只用了一年，为公元701年。
[2]新罗：朝鲜古国名，也称斯罗鸡林，首都在庆州。与高句丽、百济并立。中国隋唐时，新罗统一了朝鲜半岛大部分，为其最盛期。五代时分裂，后为高丽所灭。
[3]主：这里指公主。
[4]七宝：佛教说法，以金、银、琉璃、玛瑙等七种珍宝为七宝。
[5]食顷：吃一顿饭的时间。
[6]铁镬：铁锅。
[7]登州：位于今山东半岛。
本篇选自《酉阳杂俎》。
一位士人随新罗使者出海，途遇风暴，被刮到扶桑洲。一个饶有趣味的传奇故事，就此在异域岛国展开。其实故事主人公身至异国、被招驸马的情节并不新鲜，比段成式年岁略长的小说家李公佐撰有《南柯太守传》，就是同类题材中很有名的一篇。只是《南柯传》极力将梦中繁华与现实的空幻作对比，有着更深的宗教劝诫意味；此篇虽然也有这层意思，但却淡薄得多。读者的兴趣，更多地被引向公主面颊上的胡须。
容貌“甚美”的公主，却长着数十根胡须，大王的妃嫔们也“悉有须”；这显然有悖人类的审美趣味。士人虽然不敢公然在大王面前表达内心的不满，却还是拐弯抹角地用一首打油诗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诗采用比兴手法，大意是：虽说红花需要绿叶扶持，但并非所有附加物都会带来美感，女子有胡须就很难看。岳父大人如果试着把女人们的胡须去掉，未必不如女人们都长着胡须强。可惜驸马爷委婉提出的意见，却被大王一阵打哈哈否决了。但留在驸马心中的遗憾和疑惑却并未消除：扶桑洲的女子为什么要长胡子？
十余年后，长须国忽然大难临头。受岳父重托，士人到龙王驾前去求救。但士人始终不知祸患从何而来，而龙王派出勘察的使者又回报“境内并无此国”。此刻读者的好奇心，也被高高吊起。幸而龙王不嫌麻烦，叱令使者仔细寻勘，谜底到底被揭了出来：原来长须国竟是虾国，全国君臣百姓合当成为龙王此月的食料！毕竟人类的面子大，龙王同意赦免虾王一族。而被捉的虾王之族此刻也露出本来面目：“色赤，大如臂，见客跳跃，似求救状。”回想十余年来的恩德情感，士人也不禁流下眼泪。
一篇小说如同一个谜面洋洋洒洒的谜语。表面上看，士人攀龙附凤的长须国与人间国度并无二致，只有女子生须这一不同寻常的特征令人疑惑，并始终困扰着士人和读者。士人的赋诗言“志”、国王的临难哀求，又都为这一谜团增加了重重迷雾。谜底直至靠近结尾处才揭示出来。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谜底揭开后，并未画蛇添足、再谈公主之须；长须冉冉是虾类的最明显特征，作者在此留下“曳白”余地，正是要读者自己去回味、联想，由此发出会心的微笑。
人与异类也能求同存异、结为良缘、同舟共济，这一情节模式在唐以前的志怪作品中就已建立。细细想来，这里面是否包含着儒家“民胞物与”（百姓都是我的兄弟，万物都是我的朋友）的仁者理念？而此种模式在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被运用得更为普遍、纯熟，可见这种思维和情趣千百年间是怎样拨动着中华民族的审美心弦。
当然，也不能不看到，段成式的小说中还流露着不难察觉的大国之民的傲慢与自负：唐朝的普通士人一到异国，便受到举国的敬重，还被招为驸马，后来又成为该国的救世主，龙王也要降阶相迎。至于仰仗于士人的虾国，不过是处于“东海第三汊第七岛”的蕞尔小国、弹丸之邦，对此，作者在字里行间多少流露出一点傲视之意。不过即便如此，也无须苛责作者。段成式生活在唐代萎靡不振的时代，如果他的笔记中不经意地表现出一个大国国民好梦难再的自尊心，自当无须苛责。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