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媪
赵自勤
唐马周字宾王,少孤贫,明诗传[1],落魄不事产业,不为州里所重。补博州[2]助教,日饮酒。刺史达奚[3]怒,屡加咎责,周乃拂衣南游曹、汴[4]之境。因酒后忤浚仪[5]令崔贤,又遇责辱。西至新丰,宿旅次。主人唯供设诸商贩人而不顾周,周遂命酒一斗,独酌。所饮余者,便脱靴洗足。主人窃奇之。因至京,停于卖[6]媪肆。数日,祈觅一馆客处,媪乃引致于中郎将常何之家。
媪之初卖也,李淳风、袁天纲[7]尝遇而异之,皆窃云:“此妇人大贵,何以在此?”马公寻取为妻。后有诏,文武五品官已上,各上封事[8]。周陈便宜二十条事,遣何奏之。乃请置街鼓,及文武官绯紫碧绿等服色,并城门左右出入。事皆合旨。太宗怪而问何所见,何对曰:“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召见与语,命直门下省,仍令房玄龄试经及策。拜儒林郎,守监察御史。以常何举得其人,赐帛百匹。
周后转给事中、中书舍人,有机辩,能敷奏,深识事端,动无不中。岑文本见之曰:“吾见马君,令人忘倦。然鸢肩火色[9],腾上必速,但恐不能久耳。”数年内,官至宰相,其媪亦为夫人。后为吏部尚书,病消渴[10],弥年不瘳,年四十八而卒,追赠右仆射高唐公。
〔注〕
[1]诗传:本指《诗经》与《左传》,但此泛指诗书。
[2]博州:州名,唐代辖境在今山东聊城、高唐一带。
[3]达奚:复姓。
[4]曹、汴:曹,即山东曹县,在山东西南,临接河南;汴,即河南开封。
[5]浚仪:唐县名,今开封市。
[6](duī):饼类食品。
[7]李淳风、袁天纲:唐代精阴阳推算之术的人。
[8]封事:臣下上书奏事,防有泄漏,用袋封缄,称为封事。
[9]鸢肩火色:肩膀像鸢鸟一样上耸,面色通红如火。
[10]消渴:即糖尿病。
《卖媪》选自《定命录》。
这是一篇叙写文士始于困而终于亨的发迹故事。作品以马周的行踪为线索,按时空的先后顺序叙事,层次清晰,结构完整。马周先于“补博州助教”之时,日饮酒而遭刺史咎责,次乃“拂衣南游曹、汴之境”,又因酒后忤县令遇责辱,再次乃至新丰旅店用酒洗足而使主人奇之,最后至京遇卖媪,媪乃引致于中郎将常何之家,这便成了马周命运由困到亨的转捩点:娶媪为妻,代上封事,官至宰相,后为吏部尚书,四十八岁病卒。在短短的篇幅里,作者在用简练的笔墨叙述马周从孤贫到漂泊到遇时到病卒的一生的同时,又把叙述的重点放在到京遇媪、时来运转上,突出表现了作品的宿命主题。
实际上,马周的发迹原是他的远见卓识所致,马周的生卒也是人的生老病死所然,而作品却通过善相术士李淳风、袁天纲及岑文本对卖媪、马周的看相,预言“此妇人大贵”,马周“腾上必速,但恐不能久耳”,以宿命论的相术对人生际遇作出神秘解释。当然,我们今天对这种解释指出它的荒谬是轻而易举的,但是透过这种解释,我们可以读出潜在宿命论背后的唐代士人的心理和情绪。唐代读书人普遍的愿望是进士及第,做大官,娶五姓女。但事情往往不如人意,主观方面的努力情况暂且不说,政治气候的变化无常,国家的治乱兴衰,复杂的人事关系,突然的变故,偶然的事件,这些足以把每个美梦击碎,当然,它也可能使不起眼的小人物美梦成真。人生命运的这种偶然性、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使得人们开始否定人把握自己命运的可能,正如《前定录·袁孝叔》中所云:“事以前定,非智力所及也”。实际上,唐代众多的“定命”“前定”小说表达的是唐人这样的心理:对功名富贵、个人命运的关注感,对荣枯沉浮、宠辱得失变幻莫测的迷惘感,对坎坷人生的失落感、痛苦感乃至不平感。所谓“命”者不止是迷信,而是感伤的、无可奈何的、得意的、愤慨的、自慰的情绪的发泄。理解这一点,我们就能比较正确地理解篇中所表现的思想情绪,就能比较正确地理解唐代小说中所表现的宿命主题。
(陈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