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执 礼
［清］纪 昀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1] ，旧有遣犯妇缢窗櫺[2] 上。山长[3] 前巴县[4] 令陈执礼[5] ，一夜明烛观书，闻窗内承尘[6] 上窸窣有声。仰视，见女子两纤足，自纸罅[7] 徐徐垂下，渐露膝，渐露股。陈先知是事，厉声曰：“尔自以奸败，愤恚[8] 死，将祸我耶？我非尔仇。将魅[9] 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丛，尔亦不能惑。尔敢下，我且以夏楚[10] 扑尔。”乃徐徐敛足上，微闻叹息声。俄从纸罅露面下窥，甚姣好。陈仰面唾曰：“死尚无耻耶？”遂退入。陈灭烛就寝，袖刃以待其来，竟不下。次日，仙游[11] 陈题桥[12] 访之，话及是事，承尘上有声如裂帛，后不再见。然其仆寝于外室，夜恒呓语，久而渐病瘵。垂死时，陈以其相从二万里外，哭甚悲。挥手曰：“有好妇，尝私就[13] 我。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陈顿足曰：“吾自恃胆力，不移居，祸及汝矣。甚哉，客气[14] 之害事也？”后同年六安[15] 杨君逢源[16] 代掌书院，避居他室，曰：“孟子有言：‘不立乎岩墙之下。’”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本篇写乌鲁木齐虎峰书院山长陈执礼不怕鬼的故事。故事以鬼魅人事宣扬程朱理学，充满了封建说教的意味。清代有二大家写鬼魅小说，读者只要读过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不难发现，此二大家截然不同。蒲松龄的小说，鬼非鬼，狐非狐，人情味十足，散发着作者的反封建礼教的民主思想。而纪昀曾非难蒲松龄，成为一段历史公案。暂且不去说这段公案，单看《阅微草堂笔记》就知道，一个信奉封建礼教的官宦，怎会不非难蒲松龄呢？本篇重点写了“客气之害事”，就揭示了纪昀的浓郁的理学意识。
陈执礼，所执之礼，自然是经理学家改造过的儒教之礼。他明烛夜读，遇女鬼前来诱惑。这一节文字描写得十分细致，先闻承尘上有窸窣之声，后见自纸罅中徐徐垂下两纤足，然后其“渐露膝，渐露股”，写女鬼虽欲诱人，然自胆怯。陈执礼早知此屋曾有吊死女鬼，此鬼生前因奸情获罪，遭远遣来此，含恨自缢。所以陈执礼厉声斥之，骂其“死尚无耻”。女鬼知不可诱，即退去。然而，陈执礼的仆人，被女鬼诱惑致死，临死时犹言：“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二人所遇相同，结果却不相同，作者虽写鬼魅惑人，实际上却在阐明君子、小人之有别，因为作者明确地写到了“客气之害事也”。
在宋理学中，“客气”是指血性之气，是小人多欲的根源，而君子以心性为本，崇尚义理，义理多而正气足，故能祛邪。《二程语录》卷一曰：“义理常与客气相胜，又看消长分数多少，为君子、小人之别。义理所得渐多，则自然知得客气消散得渐少，消尽者是大贤。”从这种理论来分析人之性行，那么陈执礼“且恃胆力，不移居”，而祸不及身，就是因为他本身义理渐多，客气渐少，即使不消尽，也是贤者，故鬼魅近身不得。而其仆人既为“客气”盛，多欲，抵御不得鬼魅的诱惑，故久而病瘵垂死，阴祸及身，是为小人的命运。作者描述二事一详一略，详者吸引人读个究竟，且思索为何女鬼怕陈执礼；略者不用多说，但写其仆临死不悟，也足见“客气之害事”甚矣！那么六安杨逢源代掌书院，又为何要避居他室呢？难道杨君非深明义理之贤者？非也。作者又在泛论一般人，哪怕是读书君子，也有个义理与客气消长相胜的修养问题，客气未尽也就是欲未尽；人的命运有天命和知命的区别。天命是君子、小人都躲不过的，所以君子亦“顺受其正”；而知命者罹祸皆人所自取，小人不知命亦躲不过，而君子知命，是可以躲避的。所以，故事引用了《孟子》的话来说明：知命者，就不会将自身处于将倾倒的危墙之下。杨君躲避他室，仍然是个贤者。
本篇叙事说理层层深入，封建说教意味十分浓厚，其基本观点应该批判，但其最后点明的“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的观点，还是可以给后人一些启迪的。
（李 晓）
注 释
[1].虎峰书院，据《三州辑要》卷六，乾隆三十二年（1767）清廷准新疆办义学，有七所书院，虎峰书院是其中较为著名的。每书院设教读、教习，习文武；又拨地亩耕种，应需教习之费。
[2].櫺（líng）：门窗或栏杆上雕有花纹的格子。
[3].山长：书院主持。
[4].巴县：今属四川省。
[5].陈执礼：原名陈尚礼，贵州毕节人，原任四川巴县知县，乾隆三十二年流寓乌鲁木齐。
[6].承尘：积尘之处。
[7].罅（xià）：裂缝。
[8].恚（huì）：恨，怒。
[9].魅（mèi）：原指传说中的精怪，引申为鬼迷人。
[10].夏（jiǎ）楚：亦作“槚楚”，古代木制的刑具，用于笞打。
[11].仙游：今属福建省。
[12].陈题桥：福建仙游人，原任湖北竹山县知县，乾隆三十年流寓乌鲁木齐。
[13].私就：私下委身。
[14].客气：宋理学用语，称发于血气的生理之性为“客气”。小人多客气，君子多义理。因此，小人多欲易罹祸，君子节欲知避祸。
[15].六安：今属安徽省。
[16].杨逢源：原名杨逢元，安徽六安人，原任广西武缘县知县，乾隆三十五年流寓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