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堂女子

［宋］洪 迈

舒信道中丞宅在明州[1] ，负城濒湖，绕屋皆古木茂竹，萧森如山麓间。其中便坐[2] 曰“懒堂”，背有大池，子弟群处讲习，外客不得至。方盛秋佳月，一舒呼灯读书，忽见女子揭帘入，素衣淡装，举动妩媚，而微有悲涕容，缓步而前曰：“窃慕君子少年高致，欲冥行相奔，愿容驻片时，使奉款曲。”舒迷蒙恍恍，不疑为异物，即与语，扣其姓氏所居，曰：“妾本丘氏，父作商贾，死于湖南，但与继母居茅茨[3] 小屋，相去只一二里。母残忍猛暴，不能见存，又不使媒妁议婚姻，无故捶击，以刀相吓，急走逃命，势难复归，倘得留为婢子，固所大愿。”舒甚喜曰：“留汝固吾所乐，或事泄奈何？”女曰：“姑置此虑，续为之图。”俄一小青衣携酒肴来，即促膝共饮，三行，女敛袂起，致辞曰：“奴虽小家女，颇能缀词。”辄作一阙，叙兹夕邂逅相遇之意。顾青衣举手代拍而歌曰：“绿净湖光，浅寒先到芙蓉岛。谢池幽梦属才郎，几度生春草[4] 。尘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风袅袅。晚来羞对，香芷[5] 汀洲，枯荷池沼。恨锁横波，远山浅黛[6] 无心扫。湘江人去叹无依，此意从谁表！喜趁良宵月皎，况难逢人间两好。莫辞沉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晓。”盖寓声烛影摇红也。舒愈爱惑。女令青衣归，遂留共寝，宛然处子尔。将晓别去，间一夕复来，珍果异馔，亦时时致前，及怀缣帛之属，亲为舒造衣，工制敏妙。相从月余，一日，守宿僮隶闻其与人言，谓必挟倡优淫昵，它时且累己，密以告老姨媪。展转漏泄，家人悉知之，掩其不备，遣弟妹秉夜佯为问讯，排户直前。女奔忙斜窜，投室旁空轿中。秉烛索之，转入它轿，垂手于外，洁白如玉，度事急，穿竹跃赴池，紞然[7] 而没。舒怅然掩泣，谓无复有再会期。众散门扃，女蓬首喘颤，举体淋漓，足无履袜，奄[8] 至室中。言堕处得孤屿，且水不甚深，践泞而出，免葬鱼腹，亦云天幸。舒怜而拊之，自为燃汤洗濯，夜分始就枕，自是情好愈密。而意绪常恍忽如痴，或对食不举箸，家人验其妖怪，潜具状请符于小溪朱彦诚法师。朱读状大骇曰：“是鳞介之精邪，毒入肝脾里，病深矣，非符水可疗，当躬往治之。”朱未及门，女惨戚嗟喟，为惘惘可怜之色。舒问之，不对，久乃云：“朱法师明日来，坏我好事矣。因缘竟止于是乎！”呜咽告去，力挽不肯留。旦而朱至，舒父母再拜炷香，祈救子命。朱曰：“请假僧寺一巨镬，煎油二十斤，吾当施法摄其祟，令君阖族见之。”乃即池边，焚符檄数通召将吏，弹诀噀水[9] ，叱曰：“速驱来。”俄顷，水面濆[10] 涌一物，露背突兀如蓑衣，浮游中央，闯[11] 首四顾，乃大白鳖也。若为物所钩致，跂[12] 曳至庭下，顿足呀口，犹若向人作乞命态。镬油正沸，自匍匐投其中，糜溃而死。观者骇惧流汗。舒子独号呼追惜曰：“烹我丽人。”朱戒其家，俟油冷，以斧破鳖，剖骨并肉暴[13] 日中，须极干，入人参、茯苓、龙骨末，成丸，托为补药，命病者晨夕饵之，勿使知，知之将不肯服。如其言，丸尽病愈。后遇阴雨，于沮洳[14] 闻哭声云：“杀了我大姐，苦事苦事！”盖尚遗种类云。

——《夷坚志》

【赏析】

人怪相恋的故事，是志怪小说的重要题材之一。其中的“怪”多是既有人的外形又有人的心理情感，往往使人“不疑为异物”。这种怪大致有三种类别：一类是图人财貌、精气，害人性命者，此为妖怪；一类是助人幸运，预言祸福者，此为灵怪；还有一类既不害人也不能给人带来意外的幸福，她们是平凡的“怪”，平凡到和常人一般无二——这一类人怪相恋实质上是生活中青年男女相亲相恋的艺术再现，所以，他们的命运和结局更能打动读者的心。《懒堂女子》中的丘氏女，就是这最后一种类型。

这位丘氏女一出场，就自报家门。其身世实际上是封建社会中缺乏家庭温暖、不能及时婚配的青年女子之遭遇的艺术概括。接下去作者又写到丘氏女子多才多艺，自作情词一阕，借以传情达意。词中既倾诉了自己对舒生才貌的仰慕，也诉说自己怀春不遇的苦闷和烦恼。舒生因此产生爱慕，两人便私下婚配。丘氏女间夕相伴，并亲为缝制衣装，过着一种偷偷摸摸的夫妻生活。然而，这种两情相好的生活却不能被封建的传统观念所容，终于发生后来的悲剧。最初是弟妹出面干预，丘氏女只好投池而没。舒生为此“怅然掩泣”，却不料丘氏未死。经过如此波折之后，两人“情好愈密”。不料，终被道符所拘，现出原形，死于非命。在这之前，我们一直会以为丘氏并非异类。她有人的情感，有人的智慧，她善良可亲，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即使是被追得走投无路，也没有使出任何“妖术”为自己开脱。作者笔下的丘氏女子，完全是一个贤惠、聪明、才貌双全而又孤单无靠的弱女子的形象。她为了追求幸福，追求自主婚姻，走上了一条不为传统观念所容的叛逆的道路，最终受到了封建传统势力的严惩。作者为了使这种严惩合理化，故而再付予丘氏女“怪”的外形。即便如此，作者仍在文末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二同情和恻隐。白鳖现形，“犹若向人作乞命态”，舒生更是“号呼追惜”，其余观者亦无不“骇惧流汗”，破坏这段姻缘的朱法师还要家人把鳖肉做成药哄骗舒生吃下，如此残酷无情的做法，也同样使人产生反感。小说用文辞优美的语言写环境、写人物均甚生动。特别是运用诗词烘托人物身份，增加了作品的韵味，亦一特色。

（陈建生）

注　释

[1].明州：治所在今浙江宁波。

[2].便坐：古时指正房以外的别室。

[3].茅茨：茅草屋顶。

[4].“春草”句：这里是化用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5].香芷：一种香草。

[6].浅黛：这里指女子用浅浅的青黑色画眉。

[7].紞（dǎn）然：紞，鼓声。紞然，犹现在所说“扑通”一声。

[8].奄（yǎn）：忽然，突然。

[9].噀（xùn）水：喷水。

[10].濆（fèn）：涌起的高浪。

[11].闯（chèn）：出头貌。

[12].跂（qí）：爬行貌。

[13].暴（pù）：同“曝”，晒。

[14].沮洳（jùrú）：低湿的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