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鬼斗
[宋]洪 迈
淳熙元年[1] 初夏,浮梁[2] 景德镇渔者设网于鄱江[3] ,天色亭午,景物清和,水波不兴。正往来投饵,俄顷迅风大作,冷气如深秋。渔者急拏舟趋伏岸浒,忽见伟男子百余辈,皆文身[4] 椎髻,容貌魁昂,盘旋于沙渚。一巨人青巾绿袍,褐靴玉带,持金瓜,坐绳床,指呼群众分为东西两朋,各执矛戟刀仗,互前斗击,其勇如虎,格格有声。久之,东朋获胜,退立少息。西朋负败而走,悉化为牛,浮鼻渡水。东队鼓噪追袭,振摇太空。牛既得渡,纵横散佚,不知其所如。是岁近境疫疠,从县镇以西比屋抱疾,而东村帖然[5] ,始悟渔者所见向日争斗而胜者,里社之神,其奔败化牛者,瘟鬼也。
——《夷坚志》
【赏析】
此篇在《夷坚》诸志中乃属上乘之作,文奇,笔调亦美。
在医疗卫生条件不够发达的古代,瘟疫的流行,无疑是可怕的灾难。人们一方面对灾疫怀着恐惧的心理,一方面又寻求与灾疫进行斗争的方法与途径。上古时代,先民们将灾疫视为厉鬼作祟,以各种仪式求助于神明,冀求驱逐鬼疫,如腊月间的驱傩活动,传说始于黄帝。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驱傩之事虽始于黄帝,而大抵系周之旧制。周官岁终命方相氏率百隶,索室驱疫以逐之,则驱傩之始也。”古时以腊岁前一日击鼓舞蹈,有扮厉鬼者,人们相率追逐之,故又谓之“逐除”。这种民俗活动历代相沿,其舞蹈部分本源于原始巫舞,后世又逐渐与逐灾邪、驱疫疠的宗旨游离,成为一种娱乐活动,称“傩舞”,个别地区还有“傩戏”。而江西,正是傩戏比较发达的地区之一。这则“鬼斗”故事,极有可能是受了大傩仪及傩戏的启发而写成的。宋代,瘟疫活动还时有发生,特别是在南方,水灾之后接踵而来的往往是灾上加灾的疫情。因此,在民间,这类故事便很自然地产生了。人们口口相传,说得有鼻子有眼,久而久之,真假遂难以辨析。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则故事来源于民间,它的生动有趣和淳朴的理想化寄寓,都是文人们坐在书房中所无法编造的。
读到最后,我们才知道,水上鬼斗中的东朋,即战胜一方,乃是东村的里社之神;而负败的西朋,则是瘟鬼。那么,绿袍青巾的指挥者是谁呢?分明是他将百余辈伟丈夫分成东西两朋,互相斗击的嘛!说来他就是傩戏中的引戏色、戏头,所谓“率百隶”,为驱傩仪式中的主持者。有趣的是,渔人是亲眼看到鬼斗场面的,时在初夏,而非腊岁,即是说,一切都是现实中发生的,而不是仪式或表演。说来这正是故事的妙处。是渔人的幻觉也好,还是口口相传的杜撰也罢,都无碍于这故事表达人们摆脱瘟疫之苦的理想和愿望。我们从中既看到了民俗民情,亦仿佛看到了当时人们的疾苦,那美好的愿望也令我们感到十分有趣——无论如何,他与迷信活动是扯不到一块儿去的。若说东村里社之神也有点“地方保护主义”,竟将瘟鬼推向县镇以西就撒手不管了,不是太本位主义了吗?可那是在宗法社会根深蒂固的古代,且里社之神也不能法力无边、包打包揽呵。现实中一个地区发生疫情,相隔不远则平安无事的现象也是有的。编故事嘛,总不能太离谱,孙猴子本事再大,一个筋斗也不过十万八千里。为此,这一点似亦无可非议。
若着眼于此篇的笔调和文字,其篇幅虽短,精彩处却不少。你看作者写那鬼斗的指挥者,形影如绘,生动鲜明;再看描写斗击的场面,语简意多,声容并茂;尤其精彩的是描写西朋败退时“悉化为牛,浮鼻渡水”一句,把牛涉水时仰颈举首时的神态,通过寥寥逸笔,略施点染,就活脱脱地画将出来,何其传神,又多么美妙!作者处处以两朋对比,映衬的手法,也收到了极为强烈的效果。如写东队获胜之时,“鼓噪追击,振摇太空”八字,仿佛信手拈来,掉臂即得,实则如九转金丹,锤炼再三。这与作者深厚的文字修养,多方面的阅历是分不开的。洪迈毕竟是文章里手,斫轮老匠。不能说《夷坚志》中所有的篇目都是如此,但这一篇的确是不同凡响。
(王星琦)
注 释
[1].淳熙元年:即公元1174年。淳熙,为南宋孝宗年号。
[2].浮梁:宋代县名,明清时属江西饶州府,故城在今景德镇市东北。
[3].鄱江:即古番水,又叫长港。有二源,一出安徽婺源县,曰婺江,入江西称安乐江;一出安徽祁门县,曰大共水,入江西称昌江。二水至鄱阳县合流,便是鄱江,入鄱阳湖。
[4].文身:即“纹身”。一种风俗,以针在人身体上刺出各种图案或花纹,刺后染色。
[5].帖然:安定,平静。这里指安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