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裴铏

大历^[1]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2]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3]，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美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4]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5]而掰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6]，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7]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8]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9]，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10]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11]顶上游，明珰^[12]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13]愁。”左右莫能究其意。

时家中有昆仑奴^[14]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解释。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15]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

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16]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17]，珠愁转莹^[18]。但吟诗曰：“深谷莺啼恨阮郎^[19]，偷来花下解珠珰^[20]。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21]。”侍卫皆寝，邻近阒然^[22]。生遂缓搴^[23]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24]。主人拥旄^[25]，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26]？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27]，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28]，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29]，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30]。某须为天下人除害。”

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31]，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注〕

[1]大历：唐代宗年号（766—779）。

[2]盖代：功勋地位在当时无人可比。一品者：官级最高的官员。

[3]千牛：又称“千牛备身”，唐代设左右千牛卫，为皇宫执刀禁卫军的长官。千牛为锋利之刀名，意谓割千牛而刀刃不卷。

[4]妓：此指歌伎。

[5]含桃：樱桃。

[6]赧（nǎn）妓辈：在歌伎面前不好意思。赧，脸红。

[7]哂（shěn）：笑。

[8]反三掌：将手掌翻转三次。

[9]学院：犹言书房。

[10]恍然：精神恍惚的样子。

[11]蓬山：即蓬莱，蓬壶，传说中海上仙山之一。这里借指一品的府第。

[12]明珰：泛指闪亮的玉饰物。玉女，仙女。动星眸：闪动着明亮的眼神。

[13]琼芝雪艳：比喻纯洁美丽的女子。

[14]昆仑奴：唐宋时期对昆仑地区被迫为奴隶的人的泛称。昆仑，古地区名，大约指称今天中印半岛南部及南洋诸岛，后又因以指称这一地区的人。

[15]曹州：唐州名，州治在今山东曹县。孟海，人名，不详，有人疑即隋末曹州农民起义领袖孟海公。

[16]金

[17]玉恨无妍：因愁恨而失去美艳的神采。

[18]珠愁转莹：也因愁恨而独具一种明丽动人的情韵。

[19]阮郎：指阮肇。《神仙传》载，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逢仙女，留桃源洞中半年，思归，至家时子孙已七世。

[20]解珠珰：解下自己的佩物赠给自己所爱的人，意指自己被引动了情思。

[21]“空倚”句：用《列仙传》中秦穆公女弄玉及其夫萧史吹玉箫引来凤凰仙去的典故，怨恨崔生不来。

[22]阒（qù）然：形容寂静无声。

[23]搴（qiān）：揭起。

[24]朔方：唐代袭用汉郡名，设朔方节度使，防卫西北边境。这里泛指北方。

[25]拥旄（máo）：意指率军的统帅。旄，旄节，为皇帝赐给方镇统帅的符信。这里指任朔方节度使。

[26]狴（bì）牢：监牢。旧时监狱门上装有象征威力的狴犴（hān）形象。狴犴是传说中的一种凶猛的动物，龙所生，形似虎，凶猛有力。

[27]邃密：深严。

[28]无更声闻：不要向外声张。

[29]曲江：又名曲江池，唐时长安的游览胜地，每年三月三日官僚贵族及长安市民游乐宴饮于此，极为繁盛。

[30]不能问是非：意即不再追究问罪。

[31]瞥若翅翎：一闪而过，像长着翅膀一样飞去。

本篇出于裴铏《传奇》，《太平广记》录载。

这是一篇豪侠与爱情相结合的故事。小说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却反映了非常现实的内容，它热情地歌颂了两个身处下层的人物：豪侠之士磨勒和追求自由与爱情的歌伎红绡女。

磨勒身为奴隶，却聪明机智，勇武过人，能急人之难，救人于水火之中，有一副炽热的侠义心肠。作者将一个地位低贱的奴隶写得如此超凡出众，既肯定他高强的本领，又歌颂他的侠义精神。这种态度在封建时代是很进步的。

红绡女出身富豪，却沦为歌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识见，热爱自由，反抗压迫的女性形象。她鄙弃富贵，对一品府中奢侈豪华、锦衣玉食的生活，视若“狴牢”，表现了她独立的人格和卓异的思想。她抓住为崔生送行的一瞬时机，用“立三指”“反三掌”的手语暗约崔生，既大胆敏捷，又含蓄谨慎，表现了她的机警和聪慧。“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奴仆，愿侍光容。”表现了她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坚定和果决。由于她的身份地位，她对人身自由和爱情幸福的追求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她对爱情幸福的追求值得同情、肯定；磨勒对她的热情救助也值得赞美、歌颂。

崔生是一个次要人物，但也有鲜明的性格，给人留下较深刻的印象。他虽然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官僚家庭，却并没有侈奢浮浪的习性，而是“举止安详，发言清雅”，甚至在艳丽绝代的歌伎面前羞涩得连美食都不敢进。对身处下贱的歌伎的情意，给以积极的真诚的回报，以至于“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完全是一个情痴的形象。磨勒为他救出红绡妓后，他竟隐藏在家里过了两年美满幸福的生活。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智慧、才能、勇气，都在磨勒和红绡女之下，最终也只是一个陪衬人物，作者在艺术上对人物配置和关系的处理是恰到好处的。

——明万历刻本《昆仑奴》插图

小说还反映了唐代大官僚阶级骄奢淫佚和凶狠残暴的罪行。篇中的“一品者”，相传是影射唐代的大功臣郭子仪的。声名昭著的功臣尚且如此，那些无恶不作的权奸佞臣，就可想而知了。

本篇在艺术表现上显得精练、简劲。篇幅不长，但磨勒神奇的本领，轩爽的豪气，写来情态活跃如画。对这个形象的刻画，作者主要从两方面着笔：一方面是通过他的言语行动，正面表现他的机警、沉着、豪爽、侠义等思想性格特点。如对崔生的吟诗和忧伤，“左右莫能究其意”，唯独磨勒能窥见他“襟怀间事”，而且出言不逊，声言不论何事都能“为郎君解释。远近必能成之”。当知道是为热恋红绡而不可得时，竟毫不经意地说：“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接着又写他解会红绡的手语，巧杀一品家的猛犬，写他负崔生“而逾十重垣”，到防守极严的歌伎院与红绡相见；又写他成全红绡追求崔生的“坚确”意愿，三次反复为她“负其囊橐妆奁”，然后“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帮助两个有情人实现了结合，而“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如此等等，都是极写其超凡的技艺和过人的勇力。通过这一系列的正面描写，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豪侠人物，便虎虎有生气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另一方面，又采用虚写的手法，即通过别人对他武艺和勇力的评价和心理反应等加以烘托、渲染、反衬，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突出。开始是崔生“骇其言异”；接着是崔生与红绡女见面，女“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读者知道这是称美错了对象，真正颖悟的实际是磨勒，这是借红绡之口来赞扬他；然后是红绡女在崔生面前直接称赞他：“贤爪牙既有抻术，何妨为脱狴牢？”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赞扬了，而是因其术之神，竟至把自己追求自由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最后是事发而“一品大骇”，认为红绡之失，来者“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由“一品”之口点出他是一位武艺精绝的“侠士”，并且产生畏惧之心，嘱咐家人不要向外声张，否则“徒为患祸耳”。小说结尾更见神奇，写“一品”命甲士五十人“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结果是“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不仅“崔家大惊愕”，连“一品”也“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虚实相间，正面描写再穿插上侧面的渲染烘托，磨勒的形象就更加丰满和突出了。

《昆仑奴》的故事，后世多改编为戏剧。元代有戏文《磨勒盗红绡》，明代杨讷有《盗红绡》、梁辰鱼有《红绡女手语传情》、梅鼎祚有《昆仑奴剑侠成仙》杂剧等。

（周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