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碑

王嘉

日南之南，有淫泉之浦。言其水浸淫从地而出成渊，故曰“淫泉”。或言此水甘软，男女饮之则淫。其水小处可滥觞褰涉，大处可方舟沿泝，随流屈直。其水激石之声，似人之歌笑，闻者令人淫动，故俗谓之“淫泉”。时有凫雁，色如金，群飞戏于沙濑，罗者得之，乃真金凫也。当秦破骊山之坟，行野者见金凫向南而飞，至淫泉。后宝鼎元年，张善为日南太守，郡民有得金凫以献。张善该博多通，考其年月，即秦始皇墓之金凫也。昔始皇为冢，敛天下瑰异，生殉工人，倾远方奇宝于冢中，为江海川渎及列山岳之形。以沙棠^[1]沉檀为舟楫，金银为凫雁，以0璃杂宝为龟鱼。又于海中作玉象鲸鱼，衔火珠为星，以代膏烛，光出墓中，精灵之伟也。昔生埋工人于冢内，至被开时皆不死。工人于冢内琢石为龙凤仙人之像，及作碑文辞赞。汉初发此冢，验诸史传，皆无列仙龙凤之制，则知生埋匠人之所作也。后人更写此碑文，而辞多怨酷^[2]之言，乃谓为“怨碑”。《史记》略而不录^[3]。

〔注〕

[1]沙棠：木名，其状如棠。

[2]怨酷：极端怨恨。

[3]《史记》略而不录：《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骊山之墓，穷奢极侈，生埋工匠诸事，是此文本事；但汉初发冢，生埋工匠不死之事，《史记》未载，故云“《史记》略而不录”。

本篇采自《拾遗记》。谭献《复堂日记》谓王嘉《拾遗记》乃“艳异之祖，恢谲之尤，文富旨荒，不为典要”。怨碑事实属子虚，自不得载于正史，所谓：“《史记》略而不录”。但始皇生殉工匠本事，《史记》《汉书》皆有记载。《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曰：“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汉书》卷三六《楚元王传》曰：“又多杀宫人，生薶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之师至其下矣。”所以本文以镂金错采之文采渲染完始皇墓冢后，点明“后人更写此碑文，而辞多怨酷之言，乃谓为‘怨碑’”。

本文叙“秦始皇冢事”间插在《拾遗记》卷五汉武帝时代。先讲“时有凫雁，色如金，群飞戏于沙濑，罗者得之，乃真金凫也”的怪异之事，随之追述骊山秦冢破裂，有金凫飞出，宝鼎元年，日南太守于数百年后，在千里之外考证出郡民猎获金凫是始皇冢中宝物。然后以一个时间副词“昔”，再度逆转时间矢向，追忆始皇筑冢之时，搜敛天下奇器珍物创设地下宫殿。最终把时间凝止于生殉工匠在冢内不死一事上，编织了一个宣传神仙方士的奇闻，怨碑也由此诞生。行文以金凫和怨碑为两个基本意象，切割、折叠和贯穿时间因素，把秦时、三国、盛汉几个时代以及始皇冢内冢外两个空间融会贯通，显示了当时小说相当出色的叙事操作能力。其想象之奇诡、用语之华赡自不待言。

（王燕 于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