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传
乐史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粤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1]。唐武德初,削平萧铣[2],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3]。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粤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
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4],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5],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制园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
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伫于穹庐,加我阏氏[6]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崇又制《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妆饰一等,使同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倒龙佩,萦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
赵王伦[7]乱常,贼类孙秀[8]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縠,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王城〔之〕东。
绿珠有弟子宋韩,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9]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尔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云:“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又以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孺《周秦行记》[10]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11]。别有善笛女子,短鬟窄袖长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噫!石崇之败,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尝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12]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燕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13]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14],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气色,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
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15]掠进贤渡孟津[16],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17]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18]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日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贵势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庾肩吾[19]曰:
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
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
李元操[20]云:
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
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
江总[21]云:
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烈懔懔,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行,怀反复之情,暮四朝三,唯利是务,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22],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23]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以枭夷[24]之立见乎!”
〔注〕
[1]“白州博白县”至“汉合浦县地”句:古代称西起广西、东至浙江的沿海地区为“百粤”。秦把南方沿海括入版图,设“象郡”,辖今广东西南部、广西东南部以及越南北部地区。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设合浦郡,治所在今广西合浦。《汉书·地理志》载合浦郡辖五县,无博白县。《读史方舆纪要》言博白属合浦郡。南朝梁置南昌县,故治在今广西博白县南。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平萧铣,设“南州”,六年改为“白州”,后改为“南昌郡”,后又改称白州。宋初也有一段时间称此地为“白州南昌郡”。
[2]萧铣(xiǎn):南朝梁宣帝曾孙,始任隋朝罗川县令,大业末年叛隋,唐高祖武德四年(621)被平叛。
[3]婢妾鱼:鲫鱼的别称。
[4]“晋石崇”句:石崇(249—300),字季伦,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县东北)人,官至卫尉卿。“八王之乱”时被赵王伦所杀。交趾:汉郡名,晋称“交州”,辖境与秦象郡近似。采访使:唐代初期派朝官分赴各地访察州县吏治及民情,也称巡察使、按察使,最后定名为“观察处置使”。晋无此官,石崇没做过“交趾采访使”。
[5]金谷涧:在洛阳西北。
[6]阏氏(yān
zhī):匈奴君主的正妻。[7]赵王伦:晋惠帝之叔司马伦,封赵王。
[8]孙秀:赵王伦的属僚,与伦同谋废贾后,逼惠帝禅位。
[9]归州:今湖北秭归县。
[10]“牛僧孺”句:牛僧孺,唐朝宰相,著有《玄怪录》。《周秦行记》:《贾氏谈录》以为李德裕门人韦瓘所撰而嫁名牛僧孺,此处所引有缩略。
[11]“夜宿薄太后庙”句:薄太后,汉高祖侍姬,生文帝,文帝立,尊为太后。戚夫人,汉高祖宠妃。王嫱,王昭君。太真妃,杨贵妃。潘淑妃,南朝宋文帝宠妃。
[12]王恺:晋文帝司马昭的内弟,晋武帝之舅,曾与石崇斗富。
[13]黄门:东汉以太监任黄门令等职,后世遂以之称阉人。
[14]“王丞相”句:王丞相,王导,字茂弘,东晋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宰相。大将军,王敦,字处仲,王导的堂兄,官拜大将军。
[15]石勒:五胡十六国中后赵高祖,其实掠王进贤的并非石勒,而是乔属。
[16]孟津:今河南孟津东北。
[17]乔知之:唐朝冯翊(今陕西大荔)人。
[18]武承嗣:武则天侄子,官至左相。
[19]庾肩吾:字子慎,南北朝梁代诗人,南阳新野人。
[20]李元操:名孝贞,赵郡柏人县(今河北隆尧西)人,历仕北齐、周、隋各朝。
[21]江总: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陈后主时官至尚书令。
[22]金墉城:在洛阳故城西北角。
[23]南阳生:作者乐史自称。
[24]枭夷:枭,斩首灭族,诛杀净尽。
《绿珠传》是北宋初年乐史所作的一篇传奇,见于《琳琅秘室丛书》。与唐代传奇相比,此篇已显露出文字秉质朴弃华艳、叙事重直述而力避曲折铺排的特点,这是宋代文言小说的一个特色。
本篇名为《绿珠传》,其实真正与绿珠生平事迹有关的叙述所占篇幅却不到一半,其间夹杂以地理沿革、笔记、杂录、议论等多种内容,足见作者本意并非为敷演绿珠故事,而是着重于由此引发出来的道德问题的讨论。
绿珠是豪富石崇的一名家伎,因美貌善舞而得宠。石崇亲自制歌教她,依稀有歌乐相知的意味。不料绿珠之名被孙秀所知,孙秀遂向石崇求索,被拒绝。石崇因此招致灭族之祸。绿珠遂跳楼自杀,以谢主人不舍之恩。小说还杂录了唐代小说《周秦行记》关于绿珠死后魂魄仍为石崇守贞的记载,以突出绿珠“侍儿之有贞节”的形象。
气节乃古人极力标榜追求的人生境界,而“忠”是其中被反复强调并最受重视的内容之一。绿珠是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女,对于人生的出路,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与可能。主人的喜怒好恶、生死沉浮直接决定着她的命运。也就是说,她属于主人可以任意处置的私有财产,根本没有人身自由。但在身遭巨变的情况下,她并没有任由命运的摆布,而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以极端的方式——自杀保持了自己只事一主的贞节。由于以何种身份怎样生存下去是她所无法决定的事情,她只有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维护自己的尊严。主人遭难,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者改弦易辙,投靠新主子;或者以死相抗,表明自己的忠诚。她毅然选择了后者,以生命的代价树立了忠贞不渝的榜样,赢得了后人的赞誉。
为了衬托绿珠的贞节,小说还并举了前代两位殉节侍婢,即晋愍太子妃王进贤的侍儿六出以及唐朝乔知之的侍婢窈娘的故事。她们一个在女主人殉夫之后也投河自尽,另一个则在读到男主人因将其赌输给他人所写的怨诗后投井自尽。
绿珠以及文中提及的其他女性的遭遇都反映出一个相同的问题:尽管歌姬侍妾都是封建男权文化的必然产物,她们的身份决定了她们任人宰割的命运,但“忠烈”的道德要求仍然被施加于她们的身上,迫使她们既要随时听任他人的摆布,又要努力迎合传统的妇德观而为贞妇烈女,可谓身处两难境地而无力自主自保。换句话说,女性在封建社会的实际地位是导致她们悲惨境遇的根源。“冶容诲淫”“为尔获罪”之类的言论反映出男性社会对女色的基本态度,而男性对女性美貌无休止的追逐又使这一认识更得以“印证”,只是颠倒了原因与结果的关系而已。
另一方面,作者也客观地指出,石崇的败亡,源自他平日的败德暴行,多行不义必自毙,绿珠事件只不过加速了他自取灭亡的进程而已。赵王司马伦、宠臣孙秀最终也落得被杀的结局。取财无道、为富不仁、肆意杀人,这是石崇的祸根;斜肩谄媚、谗言惑主,这是佞臣孙秀的祸根;僭越弑君、任人唯亲、荒淫无道,这是赵王伦的祸根。虽然他们都是绿珠事件的当事人,在这一事件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是,他们的不得善终,其根源却在于他们的无德无义,因而是咎由自取。这种认识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故事前半部分所构造的女色误主的谬论,形成了本文寓意多重、立论力图深刻的特点。
篇末,作者抒发了他这篇传奇的本意。他选取绿珠这样身卑位贱的“婢子”为传主,一来是为了褒扬她的节义,向沉迷女色、炫耀所有而招惹祸患的男人们发出警告;更主要的是为了达到反衬的艺术效果。试想,一个被人轻视的婢子都可以坚守节操,如果身为读书之士,却惟利是图,那将是多么令人汗颜的事情啊!小说由此表达出作者的良苦用心:惩戒那些辜负恩德、背信弃义之徒,以达到讥刺丧德败行之士的目的。乐史一片救德倡义、重塑儒林风尚的心肠昭然若揭。
本文多用前人典籍事迹。明君事与《唐书·乐志》文字稍异,司马伦事出干宝《晋纪》,填井破相事见《岭表录异》,诸妃相会事出《周秦行记》,斩美劝酒事出《世说新语》,王进贤事见《晋书·列女传》,而“美而艳”之语出《左传》桓公元年,“祸福无门”二句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新歌出《玉台新咏》,“倒持”二句出《汉书·梅福传》,“慢藏”二句出《易·系辞》,“暮四朝三”乃《庄子·齐物论》之典,又引江总《洛阳道》诗、白居易《过昭君村》诗、庾肩吾《石崇金谷妓》诗等以抒怀证言,体现了乐史小说广征博引、排比成篇的特点。这使得其创作一方面含有丰富的史传、笔记等材料,因此内容丰富驳杂;另一方面则导致文本叙事线索的连贯性的缺乏,博而无当,削弱了小说的艺术性。
另外,由于乐史本人精通地理,所以小说开始对绿珠家乡的地理情况做了详尽的叙述,读来颇觉散漫芜杂,影响了小说叙事的紧凑性。
(马珏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