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太尉候神仙夜降

张齐贤

田太尉重进，始起于戎行，常为太祖皇帝前队，积劳至侍卫马步军都虞候，太宗朝移镇永兴军。重进晚年好道，酷信黄白^[1]可成。有拣停军人^[2]张花项，衣道士服，俗以其项多雕篆，故目之为“花项”。晚出家为道士，自言有术，黄白金可成。重进甚信重之。花项又引一道士为同志，重进与之同饮食，前后所要钱币，悉资之无少违者。久之无成，遂绐重进云：“泾州本城有一人，即某二人之师，太尉暂能召至，至则其药立就。”重进发牒诣泾州令，暂发遣至永兴军。泾州以不奉宣命^[3]，不敢发。重进使人教之为有疾不可医者，本州上言，重进为经营之，得出军籍。泾之军既至，重进喜甚。花项曰：“得此人至，同去采所少药，今年八月必得就。”时已六月矣，前后费用重进钱物，且惧八月无成，必当及祸，遂密同设计，潜谋遁去。花项素不饮酒，一日昏黑方来归衙，田讶之，既至则已醉矣。明日怒归迟，面诘之曰：“尊师从来对重进言不解吃酒，昨晚大醉。”辞色俱厉。花项微笑徐答曰：“某从来实不饮酒，昨日街市偶见仙人。”言讫，向西望空顶礼。重进曰：“仙人是谁？即今何在？”花项肃容低声而言曰：“即吕洞宾。”时人皆知吕洞宾为神仙，故花项言见之。“既见吕洞宾，须相召于街市饮酒。某言不吃，曰：‘但饮，必不大醉。’某礼拜谢讫，凡二十余盏，仍问某何处下。某答云：‘在太尉处。’吕曰：‘某闻之久矣。太尉武人，好事如此。此人有寿，今已有微疾矣。某当暂去，与少药疗之。’”田闻言大喜曰：“重进粗人，何消神仙下降。”且曰：“何时至？”花项曰：“此月十五日，夜三更必至。吕言不欲多见人，望太尉于东位射弓处排当帐设，用新好细席，于静室燃香烛，须鲜果好酒。太尉自斋沐，换新衣，具靴笏，深夜候之，必来降矣。”重进曰：“非常时。”至期，命陈设东位，帷帐裀榻，一一新洁，焚香燃烛，斋洁披秉，瞻望星斗，拜告以俟其至。须臾报三更矣，不至。又取香燃之，望空再拜。时重进足重，兼染风恙，甚难折腰。是夕热，拜讫大喘流汗，衣皆沾湿，略无倦怠。须臾又报四更，重进虽燃香未辍，意疑讶，引颈瞻望，略无兆眹。报四更五点，重进疑怪殊甚，问花项等三人，欲责其虚诞。亲信人来白：“尊师门大开，中并无人，向来囊箧，搬运已尽。”盖花项等诳令开东边便门，揭箧俱潜遁矣。重进惭恨嗟叹，但鸣指顾左右曰：“无良^[4]汉！无良汉！”自是无复求道术矣。时永兴有匿名人遗诗二首嘲之，置诗于厅事前，田命宾席读之，愈惭，乃散差人追捕，皆不获。诗本失其一首，永兴士人多能诵之。余授右仆射，判永兴军，备知其事，录之以戒贪夫云。匿名诗曰：

铅作黄金汞作银，爇梁奸幸转灾新。一朝诳惑田重进，半夜攀迎吕洞宾。呆汉出门时引领，黠儿得路已潜身。惟称三个无良汉，笑杀长安万万人。

〔注〕

[1]黄白：黄金与白银。此指古代方士所谓烧炼丹药点化金银的法术。

[2]拣停军人：经挑选勒令退伍的不合格军士。

[3]宣命：朝廷命令。

[4]无良：不善。

本篇作者张齐贤（943—1014），《宋史》有传。著有《洛阳缙绅旧闻记》，凡五卷二十一篇，多记五代间洛阳故事，本篇即采自其中。

作品写太尉田重进被几个道士诈骗钱财的故事。从题材上来看，并不算新鲜，因为笔记野史中多有这类记载。值得注意的是作品那种不动声色但意味深长的写法与艺术效果。作品通篇采用冷静理性的客观描述，以人物自身的言行来显示其中的意义，没有发议论，显得很有节制，但却让人明显感觉到蕴含其中的调侃和嘲讽。

其实，从作品一开始的叙述语调中就可以知道下面要写的是骗子行骗的故事，但是作者并不直接揭穿它，而是很有耐心地交代了这一骗局的整个过程，扮演了一个和读者相同的观察者角色，仿佛大家一起坐在剧场里来看一场闹剧。读者对谜底的明晓和田太尉对骗局的执迷不悟不仅构成一个鲜明的对比，而且形成了一种颇具悬念的张力。如此低劣、漏洞百出的骗局，骗子从一人增加到两人，又增加到三人，而田太尉竟然一再上当而不察。结果，作品的悬念就从骗子转到田太尉身上，读者关心的倒不再是骗局的是否被揭穿，而是看田太尉到底上当上到什么程度。作者很善于把握作品的节奏，将行文重点放在行骗过程的详细描述上，引而不发，这种慢节奏使读者有一种阅读上的迫切感，急于知道故事结束的方式。

在前文详细铺垫的基础上，作品终于以骗子拐走财物、田太尉悔悟的结局收场，随即以一首吟咏该事的诗作结，给人留下许多想象和议论的空间。作者虽然含而不露、不动声色，但其褒贬倾向十分明确，田太尉、张花项等人的嘴脸宛然如见，读者所得到的认识当然也并非“戒贪”二字所能概括。

（苗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