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鉴赏】《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是韩愈诗中最为传诵的篇目之一，它记录了作者晚年一段悲壮的历程，是韩愈刚直不阿、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人格的写照。

韩愈以儒家正统自命，一生对佛教深恶痛绝，排斥佛教不遗余力。他向宪宗皇帝上《论佛骨表》，明知这是会触犯“人主之怒”的，但仍然义无反顾地“朝奏”“一封”于“九重天”之上，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多么宝贵! 但“人主之怒”是轻易触得的么?韩愈几乎被定为死罪，只是由于裴度等人说情，才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潮州在广东东部，距京城长安确有八千里之遥。韩愈在德宗贞元末年任监察御史时曾因上疏请求缓征关中徭役租税得罪，被贬为阳山令。阳山在广东西北，潮州在广东东南，已经在海边了。最高统治者显然要给韩愈颜色看，让他去重温一次历史教训。但韩愈的骨头很硬。他在《论佛骨表》中曾说过：“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可见他是做好了精神准备的。“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两句，就是这种精神的思想基础。这里有忠而获罪和非罪远谪的愤慨和直抒胸臆的胆气，也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豪迈，充分显示出他刚直不阿的英雄本色。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是这首诗中最为传诵的两句，借景抒情，感情悲郁。韩愈被贬的当天即仓促先行——封建王朝执行最高指示是不过夜的，特别是对因大逆不道而“严谴”之臣。他的家人随后也扫地出门，小女儿正在病中，后来死在路上，埋在层峰驿(在今陕西省丹凤县东南武关西北)，这“家何在”三字不能当作一般思家之句来读。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坚持真理和正义，竟要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自古以来，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了。最高统治者为了一己私利，有时甚至是为了顾全所谓面子，必欲置“犯上”者于死地而后快，真是又凶狠又愚蠢! 唐宪宗在唐代帝王中还算有作为的一个，尚且如此，何况其余。这两句诗，一为回顾，一为前瞻，诗人立马蓝关，大雪寒天，前路的艰危一清二楚。“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千载之下，读来仍感人至深。

诗的结语紧扣题目“示侄孙湘”，用《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老臣蹇叔哭师时语意：“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韩愈向侄孙交代后事：我将死在瘴江边，你来了正好收殓我的尸骨。语意照应“肯将衰朽惜残年”，进一步吐露了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结语沉痛而稳重。

前人评这首诗说“沉郁顿挫”，风格近似杜甫。沉郁指其风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顿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笔势纵横，开阖动荡。如“朝奏”、“夕贬”、“九重天”、“路八千”等，对比鲜明，高度概括。三、四句用流水对，紧承上文，给人以浑成之感。五、六句以景语宕开，境界雄阔。结语二句，沉痛而稳重。全诗的抑扬顿挫正与作者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相契合。但这首诗在形象塑造方面带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又具有韩诗自己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