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崖二义
刘向
二义者,珠崖令之后妻及前妻之女也。女名初,年十三。珠崖多珠,继母连大珠以为系臂[1]。及令死,当送丧。法,内珠入于关者死。继母弃其系臂珠,其子男年九岁,好而取之,置之母镜奁中,皆莫之知,遂奉丧归。至海关,关候[2]士吏搜索,得珠十枚于继母镜奁中。吏曰:“嘻!此值法[3],无可奈何,谁当坐[4]者?”初在左右顾心[5],恐母去[6]置镜奁中,乃曰:“初当坐之。”吏曰:“其状何如?”对曰:“君[7]不幸,夫人解系臂弃之,初心惜之,取而置夫人镜奁中,夫人不知也。”继母闻之,遽疾行问初,初曰:“夫人所弃珠,初复取之,置夫人奁中,初当坐之。”母意亦以初为实,然怜之,乃因谓吏曰:“愿且待,幸无劾[8]儿,儿诚不知也。此珠妾之系臂也,君不幸,妾解去之,而置奁中。迫奉丧道远,与弱小俱,忽然忘之,妾当坐之。”初固曰:“实初取之。”继母又曰:“儿但让[9]耳,实妾取之。”因涕泣不能自禁。女亦曰:“夫人哀初之孤,欲强活初耳,夫人实不知也。”又因哭泣,泣下交颈。送葬者尽哭,哀动旁人,莫不为酸鼻挥涕。关吏执笔书劾,不能就一字。关候垂泣,终日不能忍决[10],乃曰:“母子有义如此,吾宁坐之,不忍加文[11]?且又相让,安知孰是?”遂弃珠而遣之。既去后,乃知男独取之也。君子谓二义慈孝。《论语》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12]在其中矣。”若继母与假女推让争死,哀感旁人,可谓直耳。
颂曰:珠崖夫人,甚有母恩。假继相让,维女亦贤。纳珠于关,各自伏愆[13]。二义如此,为世所传。
〔注〕
[1]系臂:手镯之类。
[2]关候:守望关口的长官。
[3]值法:犯法。
[4]坐:犯罪,定罪。
[5]顾心:内心暗自踌躇。
[6]去:弃。
[7]君:对珠崖令的尊称,犹言老爷。
[8]劾:定罪,判罪。下文的“劾”是指罪状。
[9]让:指主动揽罪。
[10]忍决:狠心判决。
[11]文:文饰,掩盖。
[12]直:正直。
[13]伏愆(qiān):伏罪。
《珠崖二义》选自《列女传》卷五《节义传》。《节义传》的内容是表彰“必死无避”,“诚信勇敢”的节义行为。本篇故事发生在珠崖郡,即现在的海南岛东北部一带。西汉元鼎六年(前111)置珠崖郡,初元三年(前46)废,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期间。珠崖产珍珠,朝廷为防止走私,设立海关,严禁私带珍珠出关,违者论死,这是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珠崖令死后,妻女送丧回乡。经过海关时,灾难来了,关吏从随身带的行李中搜出了珍珠——这是年幼无知的小儿子无意中种下的灾祸。以下是令人感泣的场面,面对死亡,母女争揽罪名。感人之处在于她们都以为珍珠确实是对方藏起来的,因此她们的主动揽罪就显示出强烈的目的性,保护对方,牺牲自己。于女儿来说是体念母亲,于母亲来说是惜怜女儿,她们都不愿看到对方遭难,把生留给对方,把死留给自己。而且感人至深的,是这对母女并无血缘关系,这里迸发出的是人世间的至真至深之情,一种伟大的爱。终于这爱这情不仅感动了旁观者——“莫不为酸鼻挥涕”,也感动了关候关吏——“弃珠而遣之”。作品用孔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伦理模式来框定母女行为的含义,用“义”用“慈孝”来确立其伦理特征,在那个时代也只能如此评价,但更为本质的是人性是感情,故事就是一曲美好人性和伟大情感的赞歌。
这里有一个困惑,关候是否渎法?是否以情代法?或许让关候查明事实真相后再宣布母女无罪更合乎现代人的法律观念。但在汉代关候这样的处理也是合法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伦理原则也是一条法律原则,凡此法律不予追究。但我们倒也无须书呆子气十足地去追究汉代法律,我们感受到的是关候的善良,冷冰冰的律条被人情的温柔所取代,这个世界可真美好!
作品在艺术表现上也有一些特色,行文生动,用笔曲折,而且善于营造气氛。写母女相让反复再三,生动表现出母女的深情笃意和自我牺牲的决绝态度。笔墨尤佳者是气氛的渲染——母亲“涕泣不能自禁”,女儿“泣下交颈”,“送葬者尽哭,哀动旁人,莫不为酸鼻挥涕”,“关候垂泣”,在这众人哀痛的气氛中洋溢着人间真情。对关吏关候的简洁描写颇能见出人物的心理活动——怜悯、哀伤、矛盾,也是绝好的笔墨。
(李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