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外传
郭湜
高力士[1]于太宗陵寝宫见小梳箱一、柞木梳一、黑角篦一、草根刷子一,叹曰:“先帝首建义旗、新正皇极十有余载,方致升平,随身服用,惟留此物。将欲传示孝孙,永存节俭。”具以奏闻。上至陵日,山川雷隐,草木风生,陈千官朝见之仪,具九宾宗祀之礼。礼毕,俯伏流涕,若不自胜。须臾闻鼓声四振,云雾朗清,万岁之声,岂惟于远近,一人之孝,固通于神明,不可得而称也。至寝宫问曰:“所留示朕者何在?”力士趋入捧跪上,上跪奉肃敬,如不可胜,曰:“夜光之珍,垂棘[2]之璧,将以喻此,曾何足言。”即命史官书之典册。
二十三年后,上忽言曰:“朕亲主六合[3]二十余年,两都[4]往来,甚觉劳弊,欲久住关内,其可致焉?”三问群臣卿士,皆云:“江淮漕运转输极难,臣等愚蒙,未知为计。”上甚不悦。后李林甫[5]用紫曜之谋,爰兴变造[6];牛仙客取彭果[7]之计,首建和籴[8],数年之中,甚觉宽贷。上因大同殿思神念道,左右无人,谓高公曰:“朕自住关内,向欲十年。俗阜人安,中外无事,高止黄屋[9],吐故纳新,军国之谋,委以林甫,卿谓如何?”高公顿首曰:“臣自二十年已后,陛下频赐臣酒,往往过度,便染风疾,言辞倒错,进趋无恒。十年已来,不敢言事,陛下不遗鄙贱,言访刍荛[10],纵欲上陈,无裨圣造。然所闻所见,敢不竭诚?且林甫用变造之谋,仙客建和籴之策,足堪救弊,未可长行。恐变正仓尽即义仓尽,正义俱尽。国无旬月之蓄,人怀饥馑之忧。和籴不停,即四方之利不出公门,天下之人尽无私蓄。弃本逐末,其远乎哉?但顺动以时,不逾古制;征税有典,自合恒规。则人不告劳,物无虚费。军国之柄,未可假人,威权之声,振于中外,得失之议,谁敢兴言?伏惟陛下图之。”上乃言曰:“卿十年已来,不多言事,今所敷奏,未会朕心。”乃顿首曰:“臣生于夷狄之国,长自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余年,尝愿粉骨碎身以裨玄化,竭诚尽节,上答皇慈。顷缘风疾所侵,遂使言辞舛谬。今所尘黩,不称天心,合当万死。顿首,顿首。”上曰:“朕与卿休戚共同。何须忧虑。”命左右曰:“即置酒为乐,无使怀忧。”左右皆称万岁。从此便住内宅,不接人事。
及开元之末、天宝之初,陈希烈[11]上玄元之尊,田同秀[12]献宝符之瑞,贵妃[13]受宠,外戚承恩,罗、吉、张、俞兴党锢之狱,杨、裴、韦、李受无状之诛,五六年间,道路以目,禄山之祸,自此兴焉。至十年,上又言曰:“联年事渐高,心力有限,朝廷细务,委以宰臣,藩戎不詟[14],付之边将,自然无事,日益宽闲,卿谓如何?”高公曰:“比在内宅,不知时议。近于阁门外见诸道奏事人说云南频有丧律,陛下何以御之?北兵近甚精强,陛下何以制之?但以皇威远震,圣泽傍流,足以吞食鲸鲵[15],剪灭封豕[16],诸余纤介[17],曾何足云!臣恐久无备于不虞,卒有成于滋蔓,然后禁止,不亦难乎?”上曰:“卿之所疾,渐亦痊除,今日奏陈,雅符朕意。近小有疑虑,所以问卿,卿慎勿言,杜复泄露,应须方便,然可改张。”高公顿首谢曰:“以陛下至圣,微臣至愚,幸契天心,不胜欣庆。”其后杨、李争权,竞相倾夺;王、邢不轨,咸就诛夷。十二年冬,林甫云亡,国忠作相,先酬宿憾,林甫被琢棺之刑;宁俟后图,国忠播宣淫之耻。十三年秋,大雨昼夜六十日,陈希烈罢相,韦见素持衡[18]。上因左右无人,谓高公曰:“自天宝十年之后,朕数有疑,果致天灾,以殃万姓,虽韦、陈改辙,杨、李殊途,终未通朕怀。卿总无言,何以为意?”高公伏奏曰:“开元二十年以前,宰臣授职,不敢失坠;边将承恩,更相戮力。自陛下威权假于宰相,法令不行,灾眚[19]备于岁时,阴阳失度,纵为轸虑[20],难以获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上久而不答。
十四年冬,安禄山作逆,起自范阳[21],私聚甲兵,假称朝贡。囚李芝于真定[22],劫光[23]于太原。长驱两河,将吞九鼎。蕞尔戎羯[24],乘我不虞。国家久致升平,不修兵甲,卒征乌合之众,以御必死之军。遂使张介然丧律于陈留[25],封常清[26]弃甲于汜水。东京已陷,西土犹宁。有诏斩封、高[27]于驿前,镇哥舒[28]于关上。交锋纵镝,向历半年,斩将搴旗,不逾信宿[29]。兵疲师老,众溃亲离。国忠促哥舒之军,务令速进;火拔[30]冀禄山之党,更却先投。烽火遍照于川原,羽书交驰于道路。西京于焉失守,万姓及此骚然。十五载六月十二日,有诏移仗未央宫。十三日有诏幸巴蜀[31]。至延秋门外,上驻马谓高公曰:“卿往日之言是。今日之事,朕之历数尚亦有余,不须忧惧。”扈从至马嵬[32]山,百姓惊惶,六军奋怒。国忠方进,咸即诛夷;虢国、太真,一时连坐。肃宗[33]减随驾兵马,复至咸阳。未振军容,师徒小却。长驱卒乘,北至朔方。七日,万人劝进[34],让不获已,乃即皇帝位于灵武[35]。八月,尊太上皇于成都,改元为至德[36]元年,成都宣赦。上皇谓高公曰:“我儿嗣位,应天顺人,改元至德,孝乎惟孝。卿之与朕,亦有何忧?”高公伏奏曰:“陛下躬亲庶务,子育黔黎[37]四十余年,天下无事。一朝两京失守,万姓流亡,西蜀、朔方,皆为警跸[38]之地;河南、汉北,尽为征战之场。天下之臣,莫不增痛。陛下谓臣曰:‘卿之与朕,复何忧哉?’臣未敢奉诏。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死辱之义,职臣之由。臣不孝不忠,尚存余喘。亲蒙晓谕,战惧伏深。”
初,上过利州[39],西临蜀郡,往来表疏,道路相望,知两京有克复[40]之期,兆人伫来苏之庆。仍皇情未畅,臣下多虞。及出剑门[41]到巴蜀,井邑气候风云,与中国[42]而颇殊,对偏方而增恨,应沾扈从,皆同此心。赖节度使崔圆以忠恳至诚,恐皇恩轸虑,凡所进奉,不越时宜;应修殿宇,不剿人力。上为之悦,左右皆称万岁。上曰:“崔圆可谓大臣欤?”即日拜相。西南之俗,无不欣然。后崔相欲赴行在[43],未测圣情。上觉其忧惧,谓高公曰:“朕观崔圆气宇冲邃,理识弘通,比诸宰臣,无出其右。若得对见,必倍承恩。”后果如上言。且蜀中风土,有异中原,秋热冬温,昼晴夜雨,事之常也。及驾出剑门到巴蜀,气候都变,不异两京。九月十九日,霜风振厉,朝见之时,皆有寒色,诏即令著袍。至二十一日,百官尽衣袍立朝,不依旧式。每奏事人来往两京,动静无不尽知。二年正月,禄山为子庆绪所杀。庆绪伪立,凶谋逆计,主以严庄;伪敕伪书,出于高尚。但置酒为乐,余无所图。上谓高公曰:“皇帝久在凤翔[44],兵威大震,凶徒逆党,即应殄灭。”高公伏奏曰:“逆贼背天地之恩,恣豺狼之性,更相鱼肉,其可久乎?”九月,皇帝在凤翔,元帅广平王、中书令郭子仪驱百万之熊罴[45],吞二京之蚊蚋,不逾旬月,收复两都。庆绪北走于邺[46]中,王师续围于城下。至乾元元年,庆绪为逆贼史思明所杀。王师失利,再陷洛阳。李光弼[47]作镇于河阳,郭英乂次安于虢路。上元[48]元年,为子朝义所杀。至宝应[49]元年,下收洛阳。朝义奔走不知所在。上皇谓高公曰:“安、史二逆贼,父子相次伏诛,岂非天地神明之所殛罚[50]也?”高公曰:“皇帝圣化,人戴无穷;陛下仁德,福流万叶[51]。凡是凶丑,自合诛夷,不胜庆快之至。”
初,至德二年十一月,诏迎太上皇于西蜀。十二月至凤翔,被贼臣李辅国诏取随驾甲仗。上皇曰:“临至王城,何用此物?”悉令收付所司。欲至城,皇帝具仪仗出城迎候。二圣相见,泣涕久之,倾城道路,一时忭舞[52]。便于兴庆宫[53]安置。乾元[54]元年冬,上皇幸温泉宫,二十日却归。因此被贼臣李辅国阴谋不轨,欲令猜阻,更树勋庸。移仗之端,莫不由此。辅国趋驰末品[55],小了纤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圣上属残孽未殄,苍生不安,贪总军戎,冀清海内,不暇拣择左右,屏弃回邪[56],遂使辅国荧惑两宫[57],戕伤万姓,恣行威福,不惧典刑。上元元年七月,太上皇移仗西内安置,高公窜谪巫州,皆辅国之计也。上皇在兴庆宫先留厩马三百匹,欲移仗前一日,辅国矫诏,索所留马,惟留十匹。有司奏陈,上皇谓高公曰:“常用辅国之谋,我儿不得终孝道,明早向北内。”及晓,至北内,皇帝使人起拜云:“两日来疹病,不复亲起拜伏,伏愿且留吃饭。”饭毕,又曰:“且归南内。”行欲至夹城,忽闻戛戛声,上惊回顾,见辅国领铁骑数百人,便逼近御马。辅国便持御马,高公惊下争持,曰:“纵有他变,须存礼仪,何得惊御!”辅国叱曰:“老翁大不解事,且去!”即斩高公从者一人。高公即拢御马,直至西内安置。自辰及酉,然后老宫婢十数人将随身衣物至,一时号泣,上皇止之。皆辅国矫诏之所为也,圣上宁得知之乎?上皇谓高公曰:“兴庆是吾王地,吾频让与皇帝,皇帝仁孝不受。今虽为辅国所制,正惬我本怀。”进御人令撤肉,便处分尚食:“明日已后,不须进肉食。”每日上皇与高公亲看扫除庭院、芟薙[58]草木。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经十余日,高公患疟,敕于功臣阁下避疟。日晚,闻门外有人问,称是谈庭瑶,云:“圣人唤阿翁。”问:“曾见太上皇未?”曰:“见了。”高公亦不敢辞,即随庭瑶至阁门外。日晚见内养将一卷文书状,云使看,略见少多,皆是罢职,却被索将,附奏云:“臣合死已久,圣恩含忍容至今日,所看事状,并不曾闻。伏愿得亲辞圣颜,复受戮,死亦无恨。”明日有制:“力士潜通逆党,曲附凶徒,既怀枭獍[59]之心,合就鲸鲵[60]之戮。以其久侍帷幄,颇效勤劳,且舍殊死,可除名,长流巫州。”
九月三十日至巫州,随身手力,不越十人;所余衣粮,才至数月。殷忧待罪,首尾三年。经一年,忽见本道观察第五国珍,谪至夷州。与第五相饮,赋诗曰:“烟熏眼落膜,瘴染面朱虞。”谓同病曰:“宰相犹如此,余何以堪!”左右闻之,皆为挥涕。又于园中见荠菜,土人不解吃,便赋诗曰:
两京称斤买,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有殊,气味应不改。
使拾之为羹,甚美。或登山临水,以永终日。至元年建辰月,有制:“流人一切放还。”至建巳月,二圣升遐[61],今上即位,改元为宝应元年。六月,巫州二圣遗诏到,号天叩地,悲不自胜,制服持丧,礼过常度。每一号恸,数回气绝,昼夜无时,伤感行路,恨不得亲奉陵寝而使永隔幽明。哀毁既深,哽咽成疾。七月,发巫山至朗州[62],八月病渐亟[63]。谓左右曰:“吾年已七十九,可谓寿矣。官至开府仪同,可谓贵矣。既贵且寿,死何恨焉。所恨者二圣升遐,攀号不迨[64];孤魂旅榇[65],飘泊何依?”泣下沾襟,视之尽血。言毕,以宝应元年八月十八日终于朗州开元寺之西院。远近闻之,莫不伤叹。九月,灵梓发朗州,十一月至襄州。有诏令复旧官爵,追赠广州都督。丧事行李,一切官给,陪葬玄宗陵。
高公所生母麦氏,即隋将铁杖曾孙。始与母别时,年十岁。母抚其首泣曰:“与汝分别,再见无时。然汝胸上七黑子,他人云必贵。吾若不死,得重见。记取此言。汝常弄吾臂上双金环,吾亦留看,待见汝伺之,慎勿忘却。”即与诀别。向三十年后,知母在泷州,虽使人迎候,终不敢望见。及到,子母并不相识。母问曰:“与汝别时语记否?”“胸前有黑子?”母曰:“在否?”即解衣视之,母亦出金环示之。一时号泣,累日不止。上闻,登时召见,封越国夫人,便于养父母家安置。十余年后卒,葬东京原。燕公[66]志墓曰:“验七黑于子心,辨双环于母臂。”即此事也。其妻,东平吕氏,故岐州刺史玄悟之女,躬行妇道,有逾常礼。
大理司直太原郭湜曰:“李辅国谬承恩宠,窃弄威权,蒙蔽圣聪,恣行凶丑。所持刑宪,皆涉回邪,即有敬毛裴毕[67]之流,起周代索丘之狱,既无所措,难以图存。使天下之心,自然摇矣。但经推案,先没家资,不死则流,动逾千计。黔中道此一色尤多,则三故相,裴冕、张缟、第五琦是也;一大夫,贺兰进明是也;六中丞,郑叔清、畅灌、韦利见、皇甫锐、张万顷、毛若虚是也;七御史,李融、屈无易、孙昌胤、孙莹、宋晦、严锐、毕曜是也;三员外,张渭、张之绪、李宣是也;一左丞,皇甫铣是也;一郡王,瑀是也;一开府,力士是也。遗、评、补、博、卿、监、司、舍、将军、列卿、州牧、县宰已下,散在诸郡,不可尽纪。从至德至宝应向二千人,及承恩放还,十二三矣。嗟乎!淫刑以逞,谁得无罪?湜同病者,报以志之,况与高公俱婴[68]谴累。每接言论,敢不书绅[69]。岂谓怀辅弼之元勋,当休明之圣代,卒为谗佞所恶,生死衔冤,悲夫!”
〔注〕
[1]高力士:唐玄宗时太监,本姓冯,后为高姓内官收养,遂改姓高。
[2]垂棘:春秋时晋国产美玉的地方。
[3]六合:上下四方曰六合,即天下。此句云其登帝位以来,已有二十余年。
[4]两都:即长安与洛阳。
[5]李林甫:唐玄宗时之宰相,其人在相位十九年,权倾朝野,但却妒贤嫉能,欺上罔下,在国史中被列入《奸臣传》。
[6]紫曜之谋,爰兴变造:紫曜,即当时的宣州刺史裴耀卿,为了减轻江淮漕运的压力,他于开元十八年上书,请求因地制宜,建造粮仓,以省运力。
[7]牛仙客:玄宗时之宰相,其任相数年,独善其身,唯诺而已。彭果:唐人,曾任南海太守,是他给牛仙客建议行和籴之法。
[8]和籴(dí):官府出钱购买民间的粮食以供军用。此名义上是议价而行,事实上按户摊派,为害非浅。
[9]黄屋:帝王车盖,用黄绸为里,故称之为“黄屋”。
[10]刍荛(chú
ráo):割草的人叫刍,砍柴的人叫荛,此指乡野之人。[11]陈希烈:亦为玄宗时之宰相,安禄山乱时,曾受伪命为中书令,故后被赐死。所谓“上玄元之尊”,是指陈希烈上书给老子奏请封尊号。唐皇皆以老子为自己的远祖,故有此举。
[12]田同秀:在唐玄宗改元为天宝时,陈王府参军田同秀上书说,他在空中看到玄元皇帝显灵,并传“天下太平,万寿无疆”八字于玄宗,还告知有灵宝符在尹喜的老宅,人皆以为祥瑞。
[13]贵妃:即杨玉环。
[14]藩戎不詟(zhé):周边的附属国若不安宁。詟,恐惧。
[15]鲸鲵:即鲸鱼,雄为鲸,雌为鲵。此指极为凶恶的人。
[16]封豕:大猪。常用来比喻贪暴的首恶分子。
[17]纤介:形容微小的东西。
[18]持衡:拿秤称东西,引申为衡量人才。
[19]眚(shěnɡ):灾祸。
[20]轸(zhěn)虑:深切的忧虑。
[21]范阳:古地名,今河北涿县。
[22]真定:地名,今河北省正定县。
[23]光(huì):即杨光,时为太原尹,被安禄山所劫杀。
[24]蕞(zuì)尔戎羯(jié):小小的胡人。
[25]张介然:时为陈留太守,安禄山陷陈留,杀之。陈留,地名,在今开封境内。
[26]封常清:时被任命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招兵买马,以御安禄山。然其于成皋大败,仓皇而逃。
[27]高:即高仙芝,时镇守陕郡,亦弃关而逃,后与封常清同被斩于潼关。
[28]哥舒:即哥舒翰,本为突厥酋长哥舒部后裔,后因战功封为西平郡王。安禄山叛乱时起用为元帅,败,遂降,不久被杀。
[29]不逾信宿:休息不超过两夜。这里指战事紧急。
[30]火拔:即火拔归仁,蕃将,原为哥舒翰部将,但后劫哥舒翰以降安禄山。
[31]幸巴蜀:实即逃往成都。
[32]马嵬(wéi):地名,今陕西兴平马嵬镇。玄宗奔蜀过此地,卫兵杀死杨国忠,玄宗不得已赐死杨贵妃。
[33]肃宗:玄宗的儿子李亨。
[34]劝进:劝登皇帝位。
[35]灵武:地名,今宁夏灵武县西北。
[36]至德:唐肃宗年号(756—758)。
[37]子育黔(qián)黎:把百姓当作儿子一样抚育。
[38]警跸(bì):帝王出入,左右有人侍卫称“警”,止人清道称“跸”。
[39]利州:地名,今四川广元市利州区。
[40]克复:收复失地。
[41]剑门:地名,今四川剑阁县东北。
[42]中国:古时与“中原”等含义相同。
[43]行在:行在所的简称,指帝王所在的地方。
[44]凤翔:地名,今陕西宝鸡凤翔县。
[45]郭子仪:唐著名将领,安史之乱时为朔方节度使,平定安史之乱功推第一。熊罴(pí):熊与罴本来皆为猛兽,此处指勇士。下文之蚊蚋指敌人的军队。
[46]邺:地名,今河北临漳县西。
[47]李光弼:契丹人,天宝末任河东节度使,平定安史之乱,与郭子仪齐名。
[48]上元:唐肃宗年号(760—762)。
[49]宝应:唐肃宗年号,公元762年。
[50]殛(jí)罚:即杀死以示惩罚。
[51]万叶:万世。
[52]汴(biàn)舞:高兴地跳舞。
[53]兴庆宫:长安城内的宫殿名,原为玄宗作太子时之住宅。
[54]乾元:唐肃宗年号(758—760)。
[55]趋驰末品:即被人驱驰的小人物。
[56]回邪:回,即乖违;邪,即邪僻。
[57]荧惑两宫:使太上皇与皇帝产生罅隙。荧惑,即“迷惑”。
[58]芟薙(shān
tì):割去野草。[59]枭獍(xiāojìnɡ):传说枭为恶鸟,生而食母,獍为恶兽,生而食父,因以之喻不孝与忘恩负义的人。
[60]鲸鲵:见上注。然此处与上文取义不同,此指身被诛杀者。
[61]升遐:即登仙。
[62]朗州:地名,今湖南常德市鼎城区。
[63]亟(jí):急切。
[64]迨(dài):等。
[65]榇(chèn):棺材。
[66]燕公:当指张说,其被封为燕国公。
[67]敬毛裴毕:敬羽、毛若虚、裴昇、毕曜为当时的四个刺史,又都极残暴,人称之为“毛敬裴毕”。
[68]婴:触,缠绕。
[69]书绅:绅为腰带,《论语》云“子张书诸绅”,说孔子的弟子子张要把孔子的话写在腰带上。后世把要牢记别人的话称为“书绅”。
本篇《顾氏文房小说》录载。
作品主要记载高力士的遗闻轶事,通过对唐玄宗与高力士的几次对话及某些事件的记叙,表彰了高力士的忠与孝;通过李辅国专权,高力士窜谪巫州等情节,表达了作者对奸佞当道的不满。作者在小说的最后发表评论说:“淫刑以逞,谁得无罪?湜同病者,报以志之。况与高公俱婴谴累,每接言论,敢不书绅。岂谓怀辅弼之元勋,当休明之圣代,卒为谗佞所恶,生死衔冤,悲夫!”彰其事而美其人,悯其遇而悲其心,这便是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中心所在。
司马迁历史传记的卓越之处,在于从历史和现实活动中的人物身上揭示社会的本质特征。唐代许多传奇作品吸收了这种写实精神,把生活现象的真实感进而在一定程度上上升为生活本质的表现。尽管有的作家还不很善于自觉地从大量生活现象中进行概括,还过多地依赖于事实和传闻,但他们懂得选择,懂得表现,尤其注意人——人的情感、性格、命运在文学表现中的主体地位,因而史传中对于人物的描写手段得到较充分的发挥。
《高力士外传》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是在对话中刻画人物。作者多次描写玄宗以政事询问高力士,并通过高力士的答话,表现高力士的忠诚、直言、不畏谗佞。他不借自己侍奉于皇帝左右的机会,过多地参与朝政,而是有问才答,答必直言,即使不能得到玄宗的欢心,他也直言不讳。一次玄宗对他说:“朕自住关内,向欲十年。俗阜人安,中外无事,高止黄屋,吐故纳新,军国之谋,委以林甫,卿谓如何?”高力士于是对李林甫的变造之谋,牛仙客的和籴之策,提出了异议,但玄宗认为他的意见“未会朕心”。而当奸臣误国、天灾殃民之时,玄宗问他:“卿总无言,何以为意?”他说:“自陛下威权假于宰相,法令不行;灾眚备于岁时,阴阳失度,纵为轸虑,难以获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直言其弊的回答竟使玄宗“久而不答”。一个竭诚尽忠而又不失人格的忠臣形象,便在这屡问屡答中妙肖如生地表现出来。
作者还能通过细节描写来辅助人物形象的刻画。当李辅国率铁骑数百人逼近玄宗时,作者这样描写高力士:“高公惊下争持曰:纵有他变,须存礼仪,何得惊御!”简单的两个动作,短短的一句话,都很好地体现了高力士处乱不惊的大臣风度和他对玄宗、对朝廷乃至对国家的忠诚。
作者还以富于故事性的情节来表现高力士对母亲的孝、对亲人的爱。他十岁告别母亲,母亲对他说:“汝胸上七黑子,他人云必贵。吾若不死,得重见,记取此言。汝常弄吾臂上双金环,吾亦留看,待见汝伺之。慎勿忘却。”三十年后,知母在泷州,使人迎候,母子以黑子、金环相认,“一时号泣,累日不止”。忠与孝是封建社会衡量人品的两个重要标准,高力士母子相认的情节既协调了全篇议论色彩太浓的问题,又完成了高力士形象的塑造,是小说整体结构中不可缺少的一笔。
当然,由于作者谪黔间与力士交往匪浅,对力士同情颇深,故不免有溢美之词。然而,正是这些地方,体现了小说家与历史家不同的创造特性。
另外,在《高力士外传》中,玄宗的形象也始终处在比较突出的位置,这虽然有喧宾夺主之嫌,却使作品主题具有更深层的意义。
唐传奇的历史主题在唐初就有所表现,而大量出现在中晚唐,盖其盛世已过,唐人把自己的危机感、失落感和历史政治认识,寄托在对往昔的反思上。尤其是盛唐衰微的历史含义,更是成为作家探求的中心。而在这种探求中,备受人们关注的就是唐玄宗。这是一个把伟大和渺小、大功和大过、盛和衰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特殊君王。陈鸿的《开元升平源》旨在寻索开元盛世的根源。这“源”全集中在姚崇所上十事中,它意在说明开元之盛不仅由于玄宗任用姚崇这样的贤相,而且更重要的是实行了一系列开明政策的结果。陈鸿祖的《东城老父传》在继续表述类似见解的同时,还通过贾昌的自我反省不无惋惜地批评了玄宗的斗鸡怠政。而《高力士外传》对玄宗的批评更为广泛深刻,批评他轻信奸臣,决策不当,贪图享受,不接人事,居危而不知危,尚在内宅“置酒为乐,无使怀忧”,有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致使王师失利,天灾殃民,玄宗移宫,忠臣流放。玄宗朝的繁盛和危机共生在一起,中唐人很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他们竭力揭示盛衰变化中的奥妙,企图从历史教训中寻找理乱之道,以历史针砭现实,所以作家们的历史感是从现实感中生成的。从历史中把握现实,从现实中把握历史。在对高力士与李辅国的对比中,在对盛时武官的地位作用与中唐藩镇割据的对比中,在对辅弼元勋“卒为谗佞所恶,生死衔冤,悲夫”的感喟中,表现出他们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这两大政治问题的深深的忧心。
可见,历史主题中凝聚着唐人的忧患意识——由反思和自省中泛起的履冰临渊式的危机感和痛定思痛的责任感。这就是《高力士外传》给予我们的启示和意义。
(陈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