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书雪冤狱
高彦休
尚书博陵[1]公碣任河南尹。摘奸剪暴,为天下吏师[2]。先是有估客[3]王可久者,膏腴之室,岁鬻茗于江湖间,常获丰利而归。是年又笈贿[4]适楚,始返楫于彭门。值庞勋构逆,阱[5]于寇域,逾期不归。
有妻美少,且无伯仲息嗣[6]之属。妻常善价募人访于贼境之内,四裔竟无得其影迹者。或曰已戕于巨盗,而帑其财贿矣[7]。洛城有杨乾夫者,以善卜称。妻晨持一缣,决疑于彼。杨生素熟于事,且利其色,思以计中之,乃为端蓍虔祝。六位既兆,则曰:“所忧岂非伉俪耶?是人绝气久矣,象见坟墓矣。遇劫杀与身并矣。”妻号咷将去,即又勉之曰:“阳乌[8]已晚,幸择良辰清旭,更垂访问,当为再祝。”妻诚信之,他日复往。振策布算,宛得前卦。乃曰:“神也,异也,无复望也。”仍言:“号恸非所以成礼者,第择日举哀,缞服髽发,绘佛饭僧,以资冥福。”妻且悲且愧,以为诚言。无巨细事,一以托之。杨生主办,雅竭其志。则又谓曰:“妇人茕独而积财贿,寇盗方炽,身之灾也。宜割爱以谋安适。”妻初不纳。夜则飞砾以惧之,昼则声寇以饵之。妻多杨之义[9],遂许嫁焉。杨生既遂志,乃悉籍所有,推据优产。又逾月,皆货旧业,挈妻卜居洛渠北。
其明年,徐州平,天子下洗兵诏。大憝[10]就擒外,胁从其间者,宥而不问。给篆为信,纵归田里。可久髡[11]裸返洛,疥痒瘠秽,丐食于路。至则访其庐舍,已易主矣。曲讯[12]妻室,不知所从。辗转饥寒,循路号叫。渐有人知者,因指其新居。见妻及杨,肆目[13]门首。欲为揖认,则诃詈诟辱,仅以身免。妻愕眙[14]以异,复制于杨。可久不胜其冤,诉于公府。及法司按劾,杨厚贿以行,取证于妻,遂诬其妄。时属尹正长厚不能辨奸,于是以诬人之罪加之,痛绳其背,肩校出疆[15]。可久冤楚相萦,殆将溘尽。
命禄未绝,洛尹改更[16]。则衔血赍冤[17],诉于新政。新政亦不能辩。其所鞫吏[18],得以肆堇毒于簧言。且曰:“以具狱讼旧政者,有汉律在。”则又列夤[19]配邑之遐者。隶执重役,可久双眦洒血,而目枯焉。
时博陵公伊水燕居[20],备聆始卒[21]。天启良便,再领三川[22],狱吏屏息,覆盆[23]举矣。揽辔观风化之三日,潜命就役所,出可久以至,仍敕吏掩[24]乾夫一家,并素鞫吏,同桎其颈。且命可久暗籍其家[25],玩物所存尚夥。而鞫吏贿赂丑迹昭焉。既捶其胁,复血其背,然后擢发折足,同弃一坎。收录家产,手授可久。时离毕[26]作源,黳云复郁,断狱之日,阳轮洞开,通逵[27]相庆,有至出涕者。沈冤积愤,大亨畅于是日。古之循吏[28]孰能拟诸?
〔注〕
[1]博陵:唐代郡名,在今河北保定。是崔氏的“郡望”。
[2]为天下吏师:成为全国官吏的楷模。
[3]估客:商贩。估,同“贾(ɡǔ)”。
[4]笈贿:携带资财。
[5]阱:陷入。唐咸通九年(868),时庞勋率部反叛,占据彭城(今徐州),历时年余。
[6]伯仲息嗣:兄弟子女。
[7]帑(tǎnɡ):此处意为占有、掠夺。
[8]阳乌:太阳,古人认为太阳是三足金乌。
[9]多:感激,赞赏。
[10]大憝(duì):首恶。憝:奸恶。
[11]髡(kūn):剃光头发。
[12]曲讯:多方、反复打听。
[13]肆目:纵观,闲望。
[14]愕眙(chì):惊愕地注视。
[15]肩校:荷枷。
[16]洛尹改更:洛阳地方长官变更。
[17]赍冤:衔冤。
[18]鞫(jú):审讯。所鞠吏即原问案官。
[19]列夤:列,通“裂”;夤,通“胂”(shēn),夹脊肉。鞭打得脊背开裂。
[20]燕居:闲居。
[21]备聆始卒:听到这个案件的始末。
[22]三川:指洛阳地方。因这一带有黄河、洛水、伊水三条河,故有此称。
[23]覆盆:喻冤狱,言覆盆之下暗无天日。
[24]掩:突袭,突如其来地逮捕。
[25]暗籍:悄悄地检点,此处指察看被捕二人的家里。
[26]离毕:毕是星宿名。离:并列、接近。古人认为月亮靠近毕宿,主阴霾多雨。
[27]通逵:大路。
[28]循吏:贤明严正的官吏。
本篇选自《阙史》。
小说借一桩离奇纠葛、牵缠难决的公案,赞扬了崔碣公正明察的官风。
商人王可久去湖北贩茶,不幸遭逢战乱,被掳去充当兵卒。无依无靠的妻子盼夫不归,出高价雇人四处打探,仍不知王可久的下落。她又去占卜,算卦的杨乾夫久知王家富有,见王妻貌美,更是垂涎不已,于是产生了夺妻占产的恶念。他假说从卦象上看是大凶之兆,出门的人早已命丧兵刃,资财也被劫夺。这无情的宣告击碎了王妻的希望,她号啕痛哭,不知所措。杨某假作关切,帮她营办“丧事”,接着又劝她改嫁,王妻不同意,杨某就暗地里装神弄鬼地惊扰她,又大讲战乱的可怕来吓唬她,一边又堂而皇之地派人上门提亲。几下里夹攻,果然生效。王妻既生危惧之感,又感激杨某的“相助”之情,终于嫁给了他。杨某人财两得,好不得意。
战事平息后,王可久作为胁从的士卒,被遣返回乡。此时的他,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形容似鬼。一路乞讨,好容易挨到家门前,却见房屋易主,妻子已不知去向。四下里打听,才知妻子已经改嫁。他找到杨家,妻子一点也认不出他,他正欲诉说底细,却被杨某呵斥赶打而出。王可久走投无路,便向官府诉冤,杨某却先行贿赂,反诬王蓄意讹诈;王妻既不知情,又受到杨某胁迫,也不能提出对王有利的证词,于是王可久身受鞭笞,又被驱逐出境。这残酷的打击使他几乎是奄奄一息了。不久,洛阳府换了新府尹,王可久满怀希望又去鸣冤,仍然未能胜诉。又被原审官报复,打得他脊背绽裂,还被流放荒僻之地去服苦役。可久真是呼天不应,惟有椎心泣血,两眼已是视物不清。
这一桩奇冤大案久已传播民间,崔碣当时罢职赋闲在家,亦颇有耳闻。也是机缘凑巧,不久,他得到了河南府尹的任命,上任三天就命令开释王可久,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人捉拿杨乾夫和收受贿赂的原审官。在原审官家中,搜出许多王可久家的珍玩器物,显然是杨乾夫用来贿赂问案官的。既然证据昭彰,崔府尹就下命令将两名罪犯痛加捶楚,直打得他们一命呜呼,然后拖出去一起埋了。王可久终于申雪了冤情,收回了被非法侵夺的家产,公众都为之感到畅快。
一桩纠缠数年的案件,折射出社会生活的许多侧面。它表现了世道人情的险诈凉薄,杨乾夫乘人之危,玩弄阴谋,窃取了王可久的妻子、财产,还要把王置之于死地,正所谓心如蛇蝎;这个冤案更体现出官场的混乱暗昧,金钱到手,就可以不问是非、颠倒黑白,胡乱断案,致使罪犯逍遥法外,受害者却饱受刑罚,沉冤莫白。小说对于社会生活中的病态现象的揭示应该说是深刻有力的。
这篇小说在艺术表现上采用了先抑后扬手法,先是反复描写昏庸贪墨的官吏对王可久家产妻子被占一案的荒谬处理,直到受害者已垂垂待毙之时,才突然引出清正廉明的官员崔碣的一番作为,使这桩冤案得到彻底昭雪,奸狡之徒和贪官受到惩处,受害者终于讨回公道,这一结局无疑是大快人心的。用这种对比性极强的手法,就分外使人意会到社会上邪恶与腐败势力的嚣张气焰,同时也格外衬托出公正廉洁的官员对于社会公众的重要价值。小说也用白描手法写出了众多人物的不同个性:诸如杨某的奸狡恶毒、前任府尹的颟顸不明、问案官的贪婪酷虐,以及王可久的孤独无助、王妻的懦弱而无主见,都一一跃然纸上,予人以鲜明的印象。
(孙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