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六州歌头

刘辰翁

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后半月闻报，赋此。

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说甚东风，怕西风。 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

唐宋词本以婉约为宗，抒情见长，宜修要眇，含蓄空灵，即使豪放词也多写胸中磊落之情，抑郁之气，而很少直接记述眼前之事。这首《六州歌头》却一反常调，横放杰出，以纪事为词，以史为词，短距离抓拍现实生活中的大事，贴近现实，锋芒激烈，闪烁着特殊光彩，词中“自欠此体不得”。

据词中小序可知，这首词作于宋恭帝德祐元年乙亥（1275）二月，时值贾似道鲁港之败后半月。鲁港之败，其始末大致如下：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蒙古军队三路南犯，第二年，忽必烈率部进围鄂州，贾似道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督师援鄂，但他见蒙古军凶猛，不敢接战，私自向忽必烈乞和，答应纳币称臣，时忽必烈因闻国内将乱，急于回燕京争帝位，即允诺退兵。事后，贾似道隐匿议和纳币之内幕，上表言“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 “帝以似道有再造功，下诏褒美”, “进贾似道少师，封卫国公”。后又加太师，封魏国公。1267年，蒙古再度南下，围困襄阳，时贾似道独揽大权，声震朝野，他不以全力出兵援救襄阳，却扣住蒙古使者，封锁前次和议消息及时下战况。1273年，襄阳失守，贾似道假意上表请求率师御敌，又暗中指使亲信奏请皇帝留住自己。次年，蒙古军破鄂州，国事岌岌可危，迫于朝野舆论压力，贾似道不得不率军到前线督战。这一次，故伎不灵，百般求和，均被拒绝，只得自率精锐驻扎于太平州鲁港，以作后援。元军攻来，贾似道军不战自溃，仓皇遁逃。迫于公议，贾被贬窜循州，但已于事无补，1276年元军破临安，南宋不久灭亡。

这首词的上片重在揭露贾似道鲁港兵败前飞扬跋扈、炙手可热的丑态。“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鄂州兵围解除以后，皇帝称贾似道为“师臣”而不呼名，贾似道立度宗赵禥后，朝中僚佐或比之为前朝顾命大臣，当时，一些趋炎附势的人更是公开拍马，直呼为“周公”，如《齐东野语》引陈惟善献给贾似道的祝寿词《宝鼎现》云：“好一部太平六典，一一周公手做”，郭居安《声声慢》云：“千千岁，比周公多个彩衣。”“向来人道”的“人”主要是指这些阿谀奉承者。刘辰翁自己一身傲骨，景定三年（1262），廷试对策，忤贾似道，置丙第。他作这首词，既是揭露贾似道的丑态，也讽刺了那些卖身投靠者。“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这几句刻画这位假周公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之态。后汉窦宪追北匈奴单于，“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美名流传后世。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中兴唐室，元结撰《大唐中兴颂》，刻石于永州浯溪。而贾似道亦使门客廖莹中等撰《福华编》，以纪鄂功，自以为胜过古人勒石于燕然、浯溪，建立了万世不灭的功勋，复兴了宋王朝。

“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这几句写贾似道一手遮天，欺君压臣的罪行。自景定元年进贾似道少师，封卫国公，到德祐元年鲁港军败，十五年中，南宋成了贾氏天下。贾似道这个假周公翻云覆雨，指鹿为马，弄鼠成虎，完全控制了朝政。“堂中伴”用《旧唐书·卢怀慎传》（“堂”指政事堂，宰相与枢密使办公处）:“怀慎与紫微令姚崇对掌枢密，怀慎自以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宋胡铨在《戊午上高宗封事》中批评参知政事兼枢密使孙近附会宰相秦桧，全无主见，“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伴食”者，指取容充位，受制于或媚附于权奸的官僚。“翻虎鼠”用李白《远别离》中句意：“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为虎。”“搏鹯雀”指奸臣间争权夺利，贾似道上台后将前任权臣一个个弄下台，故喻之。“覆蛇龙”意同“翻虎鼠”, 《史记·外戚世家》“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以上重点写了贾似道奸恶弄权的劣迹。

“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说甚东风，怕西风。”这几句写贾似道假造符瑞，蛊惑民心，气势压倒君王。“鹤发庞眉”指贾似道，前引陈惟善所作《宝鼎现》词中就有“尽庞眉鹤发，天上千秋难老”之语。贾似道曾久居葛岭不出以要君，“空山久”指此。“来上东封”三句用王莽假称符瑞，吏民四十余万颂德之典。景定二年二月，贾似道率众上玉牒，会要等，“进秩有差”。玉牒是古代帝王封禅郊祀时所用的文书。上玉牒无非是夸耀天下清平，以显示这个“周公”的政绩，其心腹左右或曾众口一辞，谬谀权臣。“西风”下原有注：“都人窃议者称‘西头’。”“西头”即“贾”字，“西风”指“贾似道”, “东风”当指皇帝。贾似道执政后期，气焰极其嚣张，咸淳六年（1270），诏贾似道入朝不拜，朝退，帝起避席，因送出殿；咸淳十年，贾母死，以天子卤簿葬之，皇帝的诏令若不合贾的心意，也要朝发而夕改。所以说，不是臣畏君，而是君畏臣了。刘辰翁在另一首《金缕曲》（绝北寒声动）中曾讥其“正与莽新同梦”，可参。

词的下片写元军兵围襄鄂，国势危急，揭露贾似道于国难时征歌逐舞，醉生梦死的罪恶，讽刺鲁港兵败中，贾似道仓皇惊慌的丑态。“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边尘起，渔阳惨”两句，借白居易《长恨歌》中描写安史之乱的句意写元军大举南侵之事。“甚”，正也。正是边尘乍起，铁骑进犯时，贾似道却仍在西湖边葛岭私第寻欢作乐。“霓裳羽衣曲”据传出自月宫，“断”，尽也。一边是烽火绵绵，国势危难，一边是仙乐飘飘，唱断霓裳。“青楼杳”，原注云：“都城籍妓隶歌舞，无敢犯。”“镜湖”又名“鉴湖”，唐玄宗时宰相贺知章致仕，归隐镜湖，此代指西湖。“里湖”即“里西湖”，原注：“葛岭瞰里湖，无敢过。”据《宋史》本传：“时襄阳围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妻，日淫乐其中。惟故博徒日至纵博，人无敢窥其第者。”贾似道自少年起即为好色之徒，至此大权在握，更是荒淫至极，妻妾成群，朱门沉沉，倡妓作阵，青楼成空，府第四周，行人断迹。一权相占尽西湖风光，十五年断送国家命运。“羽书莫报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眼前国难抛于脑后，红男绿女置于樽前。“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结尾这一段写鲁港之行及鲁港之败。贾似道前往督战时，调钱粮，选精兵，建大纛，兵力财力为之一空，但到前线后，以精锐七万属心腹孙虎臣，军于池州下流丁家洲，命夏贵以战舰二千五百艘横亘江中，自将后军军于鲁港。“斜阳外”之句，以时令节物暗寓花落水流、斜阳烟柳的局势。残局难扶，这位定国“周公”又故伎重演，遣人犒劳敌军，百般求和，但“黄金抛尽”，和议不成，反而露出了本来面目，亦因此而天下尽知内幕：从前的“江汉肃清”不过是纳币“和戎”的结果。据《癸辛杂识》载，面对强大的元军，贾似道已心慑胆破，时北军调动军队，因西风大作，旗帜尽东指，孙虎臣以为北军顺风进攻，仓猝告于贾，贾不辨虚实，鸣锣退师，及知其误，则军已大溃。最后三句即指此事，一声铜即一声锣，一锣定音，败势已定，这位权臣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

刘辰翁这首词揭露权奸、指赃审贼，骂得痛快淋漓。词作采用“赋”的手法，直陈其事，直抒己见，以词纪事，以词纪史，以词为檄文，以词为露布，扩大了词的用途，成为独具一格的一首豪放词。

（史双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