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满江红
周邦彦
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临宝鉴，绿云撩乱，未忺妆束。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满江红》一调，句脚几乎全是仄声，音节拗怒，声情激壮，一般适合于抒发豪壮慷慨的感情。此调在现存的唐五代及北宋初词中不见。宋人最早用此调的，当推柳永。《乐章集》中有《满江红》四首，内容为描写山水风光、抒发羁旅哀愁与表达作者对情人的思念三类。其中写山水、写羁愁的，境界阔大，感情沉郁，洵称佳构；而写恋情的那一两首却显得直露而粗糙，并非成功之作。此后，苏东坡、辛弃疾等改革派的词人利用这个词牌来恣意抒写政治情怀或人生感慨，创作了不少以阳刚之美见长的优秀篇章。流风所及，遂使几百年来作《满江红》词者，大多走激烈豪放一路。不过也有一些例外。作为苏东坡的后辈的柔丽派词人周邦彦，就偏用此调来抒写儿女私情。邦彦的集子里这首唯一的《满江红》词，以柔婉细腻的笔触，写千回百转的相思，特别是对女性的动态与心态的描摹，达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它的风格情调，既与苏、辛一派的豪壮激越迥然异趣，也与柳永同词调、同题材作品中那种直露和俚俗的写法大相径庭。南宋以后用《满江红》来写柔情者，大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周邦彦这首词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首词是众多的《满江红》中的一种创格。
此词的中心，是写一个闺中女子春日萌发的思念情人的愁绪。全篇用代言体写成，辞藻富艳，色彩秾丽，刻画精细，并多处化用前人诗、词、文成句，却又毫无板滞堆垛之感，而是脉络井井，摇曳生姿，叙事言情极有层次。这些，都是典型的清真家数。词的上片，先写这个女子春日睡起的无聊情态。一上来“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三句，以景衬人，写女子日高懒起。阳光已在闺房中移动阴影，则日上三竿，时间已晚可知。“揽衣”二句，暗用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和《自问行何迟》“酒醒夜深后，睡足日高时”。需要注意的是，所谓“睡足”，与白居易原诗中的“睡足”意思有些不同，它并非“睡饱了”、“睡得又香又甜”之意，而是指这位女子昨宵因相思而失眠，故早上精神倦怠，在床上磨蹭够了才慢慢地起来。接下来，“临宝鉴”三句，以女子起床后无心打扮的慵懒之状来透露她情丝繁乱的心理。“绿云”句，化用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未忺”，不喜欢，不想之意。接下来“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二句，继续铺写女主人公睡起之态。蝶粉蜂黄，指宫妆。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可证清真此处是写女子面部所施的脂粉。“蝶粉蜂黄都褪了”，指女子通宵转侧于枕上，宿妆因而尽褪，这与清真另一首词《凤来朝》中“残妆宿粉云鬟乱”之意略同。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引杨东山之语，以为这一句是用《道藏经》中“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之意，并议“说者以为宫妆，且以‘退’为‘褪’，误矣”。自矜得其本源，实是好奇炫博之过。多义词应随文释义，不宜任取一训以当之。如此解说，失之穿凿，歪曲了周词原意。因为这里只是写独居女子睡起之态，丝毫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这里描写睡起的模样十分细致逼真，所以明人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称赞说“枕痕一线红生玉”等句，“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以上一大段“欲妆临镜慵”的渲染描绘，都是为了突出女子独居的苦恼，所以上片未又接以如下一个动态描写：“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通过这个富有特征的细节，开始正面揭示女子的心理状态，为下片宣泄其相思之情埋下了伏线。这里融化杜牧《题桃花夫人庙》“脉脉无言几度春”和《子夜歌》“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棋）”等句，微变其意而用之，自然贴切如自己所出，于此可见周邦彦利用前代文学语言材料创造新意境的高超技巧。
通过上片的一系列精致深刻的描写，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与特殊情态已给人以鲜明的印象，于是下片放笔言情，代这个女子倾诉出了满肚子不可遏抑的相思之苦。“以健笔写柔情”本是周邦彦的特技，这里既是采用声情激壮的《满江红》调，在抒情气势上就更显出了紧健充畅的优点。试看下片的一连串情语，其势真如水逝云飞，风驰电掣，令人读之回肠荡气，深深地为作者的抒情技巧所折服。换头的四个三字句：“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句短而韵促，意悲而情切，以质直而重拙之笔突出全篇的情感内容。一切哀愁都是因为“重会面，犹未卜”而引发的，一切百无聊赖的行动都是由于“无限事，萦心曲”而产生的，因而这十二个字可以说是全阕的“词眼”。“重会面，犹未卜”，即承上片末句“寻棋局”的意脉而展开。接下来“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二句，是作者的设想之辞，意思是说：在情人远离之后，想必你还照常在闺房中弹奏筝曲，向他表达内心的情愫；可是他远在天涯，你的一片心意他又何从理解呢？这一变换角度的虚拟之笔，使得对女子相思心理的刻画更深入了。下面的句子即承此意而来：“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二句意思是说：女子想尽办法，仍不能排遣忧思；她登高远望，企图看见意中人，不料春草连天，视线为之遮断；只好重薰锦被，再受孤宿之苦。这里是一组工整流丽的对仗，它恰切而生动地写出了女子思远人而不见的痛苦。词写到这里，该用适当的语言结束全篇了。如果承“孤宿”之绪而再写女子茕独无依的室中处境，则这个结尾必定单调平直，没有韵味。作者笔头一转，由室内而至庭院，由环境渲染而转入心理描述，出人意表地以下列三句束住全篇：“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这个心理表白含蕴十分丰富，大致说来，可以这么解说：眼下正是春光满园、百花竞放的时候，蝴蝶受春色引诱，纷纷而来，可女子见春色而增愁，不但无心扑捉蝴蝶，反而比锦帐孤眠之时更伤感了。这是因为，春色象征着美好的爱情，扑蝶更是消受春光的赏心乐事，当此情人天各一方之时，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睹物而思人，哪还有心玩乐，感到的只是韶光易逝、欢会无期的巨大痛苦！这个结尾，将全篇的抒情推向了高潮，热情饱满而余味悠长，相思女子的形象至此而更加完美生动了。周邦彦的恋情词喜以炽烈朴厚的情语作结，这首词也是其中的一例。
（刘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