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玉 漏 迟
薄游成小倦。惊风梦雨,意长笺短。病与秋争,叶叶碧梧声颤。湿鼓山城暗数,更穿入、溪云千片。灯晕剪,似曾认我,茂陵心眼。 少年不负吟边,几熨帛光阴,试香池馆。欢境消磨,尽付砌虫微叹。客子关情药裹,觅何地、烟林疏散?怀正远,胥涛晓喧枫岸。
厉鹗
【赏析】
樊榭词题所云“永康”,即今浙江永康市。词人客游永康,又在病中,夜雨感怀,实为怀想远方之妻。唯情思窈眇,几乎无迹可求。
“薄游成小倦”,“薄游”,犹言漫游。起笔言客游已倦,无异是言思归。何以倦游思归?“惊风梦雨,意长笺短”,原来是夜来风雨,引起怀人之思,恨情长纸短,千言万语,非短笺所能尽,所以倦游思归。“病与秋争,叶叶碧梧声颤”,更何况,病况与秋意,争集于客子之身。秋风秋雨中,听碧梧之叶飒飒颤动,更觉得寒意逼人。那秋声,风声、雨声、风雨吹打梧桐树叶声,一时攫住了词人锐敏之心灵与听觉。这里“争”字下得很警策,带病惊秋,感秋添病,互为因果,层层转深,不能自已,乃谓之为“争”。“湿鼓山城暗数,更穿入、溪云千片”,循声听去,沉沉黑夜之中,种种秋声之外,更有回响山城之更鼓声,下意识中,不禁随了鼓声,数起点点更鼓之数。“湿鼓”二字,湿是触觉,鼓声是听觉,湿鼓连成一词,沟通了两种不同的感觉,状出雨湿更鼓,鼓声之格外沉闷。两句有李贺诗、吴文英词炼字之妙。湿鼓暗数之“暗”字,则表示循声数鼓,是在下意识中也。再循声听去,又觉得那鼓声激越,竟穿入了“溪云千片”,而渐高渐远,渐入杳冥。此三句词,意境之幽眇,得之于听与悟。樊榭词以听与悟展开意境之手法,略近于孟浩然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唯意境一幽眇,一优美,则不同。“灯晕剪,似曾认我,茂陵心眼”,雨窗剪灯之心情,乃似司马相如眷爱文君之心情;灯晕如果有情,当知我剪灯相思情景,已非一次矣。歇拍三句,意境仿佛李商隐《夜雨寄北》,而更幽眇。“茂陵”,汉武帝陵墓,此用杜甫《琴台》“茂陵多病后,犹爱卓文君”之典,暗示出所思之人,是自家之“卓文君”。
“少年不负吟边,几熨帛光阴,试香池馆”,换头三句,上承歇拍“茂陵心眼”而来。“熨帛”,化用杜甫《白丝行》:“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试香”,犹言燃香。例如和凝《山花子》词:“几度试香伸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熨帛”、“试香”,皆所以写身边女性之温柔体贴。回想当年往事,妻子不负少年用功于吟咏之苦心,绵绵光阴,静静池馆,多少次为我熨衣、添香,一一实难以忘怀。“欢境消磨,尽付砌虫微叹”,流光消磨了少年夫妻之欢境,似这般都付与那阶下秋虫一片微叹。“客子关情药裹,觅何地、烟林疏散”,“疏散”犹言萧散、闲散,如皎然《杂兴》之六“疏散遂吾性,栖山更无机”。此二句,言如今客中而兼病中,一心都在针药,哪里还能找回萧散烟林的闲情逸致?“怀正远,胥涛晓喧枫岸”,“胥涛”,指钱塘江潮,在词人家乡杭州。宋鲁应龙《闲窗括异志》:“伍子胥逃楚仕吴,吴王赐以属镂之剑,自杀,浮其尸于江,遂为涛神,谓之胥涛。”后人因称钱塘江潮为胥涛。例如宋陈以庄《水龙吟·钱江记恨》:“稽山滴翠,胥涛溅恨,一襟离绪。”结拍二句,点明所怀之人,远在永康直北之杭州,胥涛澎湃之枫岸。夜已尽,天将晓,词人的心情,却不能平静,有如胥涛。
谭献《箧中词》评云:“柔厚幽淼。”是为知言。此词寄思、造境之幽眇,两臻极致,充分体现了樊榭词之个性。
明末重开词世界,清词承之,蔚为大邦。由樊榭词,足见清词在浙派手里,已是造诣湛深。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