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贺 新 郎
墨渖余香剩。扫长笺、狂花扑水，破云堆岭。云尽花空无一物，荡荡银河泻影。又略点、箕张鬼井。未敢披图容易玩，拨烟霞、直上嵩华顶。与帝座，呼相近。 半生未挂朝衫领。狠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
郑燮
【赏析】
徐渭晚号青藤居士，是一位多才多艺而又失意潦倒的艺术家、文学家，诗文、书画、音乐、戏曲无不擅长。他自评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郑燮这首《贺新郎》，是在欣赏了徐渭的一卷草书后对其书艺与人品发出的由衷的赞叹。
上片称赞徐渭的草书，激赏之情溢于言表。起句“墨渖余香剩”，大意是说，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一二百年，展开书卷，还能闻到墨汁散发出来的幽香。平实的一笔，传达出了词人在开卷之初的美好印象。
“扫长笺、狂花扑水，破云堆岭”，由眼前的草书，词人想象徐渭当初书写时的情状：在长长的纸页上，他放笔挥洒，笔走龙蛇。有时如狂风吹落花瓣，纷纷扑向水面；有时又如乱云簇拥，层层堆上山头。一个“扫”字，极为传神地描画出徐渭在灵感驱遣下，作书时意气风发、心手交畅的情状，同时也透露出他所写的草书，不是相对规范的行草，而是一幅张旭、怀素式的狂草。
接着，词人将目光从想象中收回，又回到眼前的这幅书法上，但见“云尽花空无一物，荡荡银河泻影。又略点、箕张鬼井”。作书时如“狂花扑水”，纸上却不见扑水的狂花；作书时如“破云堆岭”，纸上却不见堆岭的破云。出现在眼前的是浩渺无垠的夜空：银河明亮，清辉泻落，在空阔处，恰如其分地点缀着几个星座。“箕”，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之末宿，有恒星四颗；“张鬼井”，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的第五、第二、第一宿，分别有恒星六颗、四颗、八颗。词中以“箕张鬼井”泛指夜空中银河边散布的星星。“略点”，意谓星星不多。徐渭这卷草书，在词人眼里竟然成了神奇无比的辽阔的天宇，可见其对青藤的草书艺术是何等的倾倒了。
“未敢披图容易玩，拨烟霞、直上嵩华顶。与帝座，呼相近”，上片的最后这四句，是词人自诉赏玩青藤草书的心态与感受。其心态是“未敢披图容易玩”。“披图”，即展开草书卷；“容易”，有漫不经心、随随便便之意。此句的语序本应作“披图未敢容易玩”，“披图”有所见在前，然后才有“不敢容易玩”的心态变化。这里因词律的平仄要求而倒置。从赏玩转而至于不敢随意赏玩，这一心态变化本身便是对青藤草书艺术的极高赞誉。“拨烟霞”三句，既是对“不敢披图随意玩”的补充说明，更是正面诉说在把玩此卷草书过程中自己在心灵上受到的强烈震撼，以及在感情上获得的独特的艺术体验。自己仿佛已进入一种全新的精神境界，似在拨开烟霞，远离尘俗，腾云直上，直到置身于嵩山、华山的峰顶。此处与天帝的座位近在咫尺，喊一声都能听到。“帝座”，星名。《宋史·天文志》说：“帝坐（座）一星，在天市中，天皇大帝外坐（座）也。”词中说“呼相近”，则不仅将它看成星座，也有将它看成是天帝这一层意思。
下片转写现实生活中的徐渭，惺惺相惜之情流动在字里行间。
先说徐渭的不幸：“半生未挂朝衫领。狠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徐渭一生功名止于秀才，八次乡试落第。中年入浙江总督胡宗宪幕为书记。胡宗宪被下狱治罪，徐渭害怕受到牵连，精神过度紧张，数次自杀未遂。后因精神错乱，误杀继室，被捕入狱达七年之久。五十三岁出狱后，便绝意功名，放情山水，出售诗文书画度日，贫病以终。“朝衫领”，指作官；“青衿”是秀才之服，“青衿剥去，秃头光颈”，指褫去秀才衣帽，入狱服刑。“狠秋风”，象征迫害徐渭的政治势力。一个“狠”字，透出词人对黑暗社会的无比憎恨与对徐渭的深切同情。
“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接着的三句，转说徐渭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与地位。徐渭的《四声猿》（四部杂剧的总名）是戏剧史上的名著。他的诗歌创作力反摹拟剽窃，开公安派风气之先，他的散文潇洒自如，为唐顺之、茅坤（明代唐宋派古文的代表人物）诸人所推挹。绘画方面，他的水墨大写意花卉，笔意纵横，水墨淋漓，在画坛上独树一帜。郑燮不仅称赞徐渭的“文章书画”独来独往，“无古无今”，还进而认为徐渭在艺术长路上“并无复、自家门径”，从不固步自封，而是始终处在不断推陈出新、突破自我的过程中。郑燮如此推重徐渭，并不是偶然的。他曾在《题画·靳秋田索画》中说：“文长（徐渭）、且园（高其佩）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他还刻有一方“青藤门下走狗郑燮”之印作为自己的书画闲章。二人在思想性格与艺术追求上，真称得上隔世知音。
结尾几句写徐渭精神失常后的自残并予以评论：“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徐渭精神错乱时曾数度自残、自杀，或以竹钉贯耳，或以铁锥自刺下身。词中写他割破自己的前额，鲜血迸溅到长着苔藓的阴冷潮湿的地上。词人指出，徐渭这样自残，他得的并不是“人间病”，即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精神病。究竟是什么病呢？词中没有说。但从前面写到的“半生未挂朝衫领。狠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等爱憎分明、充满了同情、理解的描述看来，词人是在明确提示出一个看待徐渭精神错乱、自伤自残行为的社会学的角度：是黑暗社会对人才的扼杀，是人才对黑暗社会的控诉、抗议。从这一“亦不是，人间病”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中，更可体会到郑燮对徐渭相知有何等之深了。正因其思想性格、处世态度与徐渭不谋而合，使他对后者的精神失常有了一种“独具只眼”的认识。或者也可以说，郑燮所谓的“亦不是，人间病”，实际上也是在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由于上下片所写的内容各有所侧重，此词在艺术上也相应表现出不同的特色。上片称颂徐渭的书法艺术，想象飞动，形象奇丽，多用比喻与象征，用以作比之物，多为自然界的物象，下片由于是写人，内容上比较贴近现实，用笔就较为平实，主要采用夹叙夹议的写法，词中意象多为人世间的物象，上下片这种鲜明的不同艺术特色，在为各自内容服务的同时，又有彼此映照、相得益彰的作用，使全词显得多姿多彩，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