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贺 新 郎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1],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趁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陈维崧
【赏析】
清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南明郑成功与张煌言合兵北伐,从长江口溯江而上,威胁南京,清廷震恐,随即作出反应,派遣重兵征讨。这首词就是有感于此番鏖兵给百姓带来的苦难而作。
词一开始即渲染战争气氛。首句充满杀伐之气,战争的乌云笼罩江口,一个“排”字,尽见军威。接下三句,写清廷的拜将,真王挂帅,大印印纽上蟠蛟螭,象征着大张挞伐的兵权。真是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接下来笔锋一转,写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苦难。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拜将授印,也就意味着百姓必将遭殃。兵事一起,战舰横江,必然要征调民夫、四处抓丁。词用“十万”言其数量之大,“风驰雨骤”概其行动之速,实见清军为祸之烈。接下数句直至歇拍,以“叹”字领起,寓词人感慨,绘抓丁惨状:百姓们正常的生活被打乱,整乡整村都被闹腾得鸡犬不宁,年轻力壮的儿郎们皆被里正、保长之类的爪牙锁系起来,关进空仓库里,随时准备拉去服苦役。这几句里,“累累”呼应“十万”,见被征人数之众;“锁”、“捽”两及物动词,形象地描绘出里正之类下层爪牙们的凶狠与残暴,“敢摇手”的反问句,又表现出被征调的众纤夫们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的神态和心情。几个富有特征的动作,勾勒出一幅动感极强的图画,“叹”字的内涵尽显。
如果说上片是以广角镜头,渲染战争气氛,作场面交待的话,那么,下片则是以一对夫妇为例,用特写镜头,具体揭露此番鏖兵给百姓带来的痛苦。过片宕开一笔,另绘一幅稻花正秀的图画,和美舒缓,既与上片中的战争风云形成对比,又切入壮丁们的生活实际,为丁男病妇的生离死别作背景铺垫。田里,稻谷须收割;草间(竟是无家可归),病妻要照顾,挣扎于贫困之中、里外都忙的男丁,却硬被揪去服苦役,不得不“临歧诀绝”,其痛苦和无奈,可想而知。接下三句,省去男丁的诀别之辞,侧锋用笔,转写病妇对丁男的嘱咐。生人作死别,有病在身的妻子,仍惦念着行人前路的苦难:三江上巨浪滔天,排打着樯橹,夫君牵引舰船,辛苦自不待言,监工们的毒打也肯定在所难免,你那背负着沉重负担的脊背,能承受得了吗?小人物的真挚情感、可悲命运,由病妇口中说出,倍添酸楚。鞭挞“土牛”,即鞭春、打春。古代风俗,立春前一天,垒土作牛形,挥鞭抽打,以祈丰年。《魏书·甄深传》记甄深语:“赵修小人,背如土牛,殊耐鞭杖。”用鞭杖土牛的手法鞭打纤夫,其狠毒可知。
最后四句,是丁男对病妇说的话。古人以枫树为风神所在,相传曹操曾以枫胶洁屋。故临行之时,丁男嘱咐病妇请巫师到后园枫树下浇酒祈祷,求神保佑平安归来,返归田亩。一线生还的渴望,寄托于渺茫的神巫!从男丁要求之低,正可看出其受压迫之重。行笔至此,真可谓悲怆欲绝了。征夫对和平的向往,词人对战争的厌恶,对被迫害者的同情,都在男丁对“归”的祈盼与渴望之中!
此词揭露战争带来的痛苦,在谋篇布局上有其独特之处,特别是下片以征夫、病妇问答结构成篇,有唐人即事名篇之乐府歌行(如杜甫《兵车行》等)的风味。而词人的批判精神,也与之有神髓相通之处。
(罗立刚)
注 释
[1].真王:指达素,时为清朝之内大臣。《清史列传·达素传》:“(顺治)十六年,郑成功陷镇江,犯江宁,上命达素为安南将军,同都统索浑、护军统领赖塔等率师往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