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贺 新 凉
咄汝青衫叟！阅浮生、繁华萧瑟，白衣苍狗。六代风流归抵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试问于今真姓字，但回头、笑指芜城柳。休暂住，谭天口。 当年处仲东来后。断江流、楼船铁锁，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友？天宝琵琶宫监在，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
曹贞吉
【赏析】
自从杜甫有七绝《江南逢李龟年》和白居易作长诗《琵琶行》之后，历代失意文士和落拓艺人之间就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艺人借文士之笔增名重价、流传后世，文士则以艺人的才艺身世寄寓自己坎壈不平的情怀。曹贞吉这首赠柳敬亭词，又是一例。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说唱艺人，本姓曹，泰州（今属江苏）人。他十五岁时曾犯法，为避死罪而改姓柳，从此学艺卖唱，流落江湖。中年后为明末重要将领左良玉幕客，颇受礼待，人称“柳将军”。左良玉死，便以卖艺为生。入清，生活落拓。康熙四年（1665），他以七十九岁高龄来到京城，那里的达官贵人素闻其名，不断邀请他前去演出。有一天，他对前来听说唱的人说：“薄技必得诸君子赠言以不朽。”那时词人恰好在座，于是就先后填写了二首词，一首《沁园春》，一首就是这首《贺新凉》，来称扬他的高超技艺，抒写今昔对比的人生感慨。后另一位诗人龚鼎孳见了，也欣然援笔，和作一首。这几首词一时盛传，“敬亭名由此增重”（事见毛大嬴《戏鸥居词话》）。而曹贞吉的这两首词，也被王士禛誉为众多赠柳词中的压卷之作。
词以亲切随意的口气直呼入手，开篇即让人感到词人与老艺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而身穿青色长衫的老艺人形象，也因此呼之欲出。然而接下去的话题却并不轻松：眼前的这位老人已历尽了人间沧桑，经过了从繁华热闹到冷落萧条的社会巨变。所谓“白衣苍狗”，系化用杜甫“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可叹》）诗意而来，自有身世和时代变化急速的双重感叹。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生阅历，再加上他日臻完美的表现技巧，使他的说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具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六代风流”是说唱的具体内容，词人在此特别点出，深含寓意。众所周知，“六代”是指建都南京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历史在风流绮丽、醉生梦死中走马灯似地变换着它的盛盛衰衰。更重要的是，南京同时也是明代最初兴起和最后败亡的地方，它最能引起当时人们对故国的怀恋。所以艺人表面说史，词人表面写史，但各自的内心深处，无不在以史为鉴，彼此交流、传递着对明清易代的满怀幽怨。一种深层的共鸣，随着说唱的进行，正如“涛飞山走”般地撞击着说者和听者的心扉。这种慷慨激昂，这种悲愤难抑，就像听久了当年荆轲在易水（在今河北）边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史记·刺客列传》）。黄宗羲《柳敬亭传》说他晚年说书“每一发声，使人闻之，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就是对这种情形的最好说明。上片至此，已分层写出柳敬亭说唱时的穿着、内容、手势、效果，让人在欣赏他说唱技巧的同时，还充分感受了他的感情世界。那么他的这种感情是怎么来的呢？接下去插入的一问一答，用幽默风趣的语言，介绍了说书人的姓氏。一个“试问”，一个“回头”、“笑指”，来往中含有心领神会的默契；而“于今真姓字”问得蹊跷，“芜城柳”又妙藏暗示。老艺人早年因事不得不改姓换名的坎坷经历，已全在不言之中了。“芜城”是扬州的别称，因南朝宋鲍照作有《芜城赋》而得名。敬亭之所以改姓柳，据吴伟业《柳敬亭传》记载，也是一个偶然的机遇。当年他被官兵追捕，“过江休大柳下，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旧事重提，难免会引人伤心，为了安慰，词人旋即用“休暂住，谭天口”的劝说打住。在表达不打扰说唱继续进行的同时，仍不忘借用古人称邹衍善谈的“谭天衍，雕龙奭”（《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来对他的说唱技艺恭维一番。
然而词人作词相赠的目的，主要还在于借机抒发人的身世感叹，因此过片以“当年”领起，直接转入对老艺人人生经历的追记。“处仲”为东晋大将王敦的字，《晋书》本传记他在元帝永昌元年（322）任荆州刺史时以诛刘隗为名，率兵南下，直至石头城。词人在此用此事喻指南明宁南侯左良玉，他于弘光元年（1645）三月举兵声讨马士英，由汉口达蕲州二百里，战舰相连。“断江流”句又融入三国时吴国为阻止晋军南下，曾以铁链锁江，结果被晋军用火烧断之典，形容左良玉军的势不可挡。却不料天违人愿，四月初左良玉兵过九江，就身染重疾，呕血而死。一代将星从此坠落。由于当时老艺人身在左府，与左良玉有过一段“青油幕下，尊俎常陪”（曹贞吉《沁园春》词）的难忘生活，这段看似游离的记述实际上概括了老人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内容。将星陨落，不仅是南明的巨大损失，同时也使老人生活上发生了重大转折。从此他又像早年那样，过起了四处漂泊的卖艺生涯。回首往事，繁华消歇，如尘如土。七十九年的漫长岁月，梦醒后才来到京城（“青门”，汉代都城长安东南门，因色青而名，此代指京城），以沽酒买醉聊度余生。这是多么悲凉的人生，多么凄惨的结局！更可叹的是，故人零落，知音难求，在这世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怀着对今昔遭遇的无限枨触，憔悴终老。“嘉荣”指唐代著名歌手米嘉荣，刘禹锡有《与歌者米嘉荣》诗云：“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天宝琵琶宫监”指唐天宝年间掌管宫廷音乐、又善弹琵琶的梨园总管李龟年。李龟年晚年流落江南，境况与柳敬亭十分相似，故词人取以为喻，既有丰富的历史内涵，又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因为词人的目的，正在于通过对名艺人人生遭遇的传写，来寄托对时代社会剧变的无限感慨。由此出发，人们在词作最后给出的犹如先秦悲剧诗人屈原行吟泽畔似的老艺人形象中，获得的已不再是个体的一己感受，而是由历史和现实交融凝聚而成的群体之哀。而“今昔恨，一搔首”的结拍，更将此种哀感推到渺无边际，令人读后思绪难平，久久无法释怀。
曹贞吉诗与宋琬等人合称“金台十子”，其词与曹尔堪并称“南北二曹”。他的《珂雪词》是《四库全书·集部·词曲类》所收清词中的唯一一家，可见其见重于时的程度。他论词曾有“离而得合，乃为大家。若优孟衣冠，天壤间只生古人已足，何用有我”之说，观此词多处融合古事旧典来表意抒情，即体现了这一典型特色。
（曹明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