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沁 园 春

咨汝毛锥，誉擅中书，胡思乞骸。念望崇灵兔，南山感月；名高绣虎，北海惊雷。久效驰驱，积成劳悴，畴昔锋芒逐渐摧。嘉乃绩，俾守中山郡，其往钦哉。 吾将以礼为媒，更别选循良颖也才。今蜀江裁楮，先生静待；淇园截竹，君子蒙灾。合就管城，移封即墨，锡汝龙宾水一杯[1]。兼策汝，试端明学士，速驾前来。

储懋端

【赏析】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论《明词综补》条云：“宜兴储懋端戏策毛颖为学士，效稼轩体，作《沁园春》云云。”且为王昶《明词综》未收此篇而有“遗珠”之恨。储懋端，江苏宜兴人，尝“附例太学生”，终生未仕。其侄储欣《在陆草堂文集》之《伯父传》曰：“伯父宽仁、和厚、恭谨，非兹世之人，古人也。……非风雨必出，一仆自随，代执筇杖，遇剧必观，入僧道上室清谈必竟日。道路佥曰：‘储太翁真行地仙人！’……享年九十有六。性好书，尤喜三唐诗，自制词曲工丽，音律分刌得绝传。”看来，储懋端是位和善、达观、萧散之人，也不乏幽默情趣。储氏此篇谐戏幽默之作，在明词中亦确难得一见。所谓“效稼轩体”，是指辛弃疾闲居瓢泉时所作“戒酒”复“破戒”的两首《沁园春》词。其“效”有二：一是用稼轩词原韵；二是效稼轩谐戏幽默之口吻。不过，稼轩词戏问“酒杯”：“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储氏词则是咨问毛笔：“咨汝毛锥，誉擅中书，胡思乞骸？”对象心境不同，谐戏之趣也自然有别。而此词的创作灵感，则来自韩愈那篇著名的《毛颖传》。

上片始于咨问，终而表达了对故旧之笔的感念之情。储氏“性好法书”，终日与笔墨为伴。一日举笔，忽见这位顺从自如，久效驰驱的朋友，锋芒渐摧，积劳成悴，不禁问道：“咨汝毛锥，誉擅中书，胡思乞骸？”你这枝以“中书”称誉的毛笔，怎么想告老退休了呢？按：《旧五代史·史宏肇传》载宏肇曰：“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焉足用哉！”原含贬义，用于此处亦带嘲戏之味。“中书”语义双关，“中”一音“众”，“中书”意为适合书写，一音“钟”，“中书”指掌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这一官名。韩愈《毛颖传》云：“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邪？’”“誉擅中书”即取意韩文。“乞骸”，犹言乞身。古人仕宦则以身许国，故谓致仕曰乞身。欧阳修诗曰“晚节恩深许乞身”。开篇用拟人手法，似面对老友，流露了主人对手中这支“劳悴”之笔的怜惜之情。接着笔锋一转，“念”字领起，以“望崇灵兔，南山感月”，详原其所由；以“名高绣虎，北海惊雷”，称赞其功绩。张华《博物志》曰：“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旧有此说，余目所见也。”“灵兔”“感月”，即此之谓；此处是说笔为兔毫所制。蔡邕《笔赋》即有“惟其翰之所生，于季冬之狡兔”之说。“绣虎”指曹植，《类说》引《玉箱杂记》云：“曹子建七步成章，号绣虎。”“北海”即孔融，曾任北海太守，年轻时以“逸才宏博”而名震遐迩。想当年，既有不凡的出身，又有惊人的功业；看如今，终因“久效驰驱，积成劳悴，畴昔锋芒逐渐摧”，英姿不再，老而无用。到了此种境地，往往被主人弃如敝屣。如晋成公绥《故笔赋》所说：“仡尽力于万机，卒见弃于行路。”亦如韩愈《毛颖传》感叹：“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然而，这位主人却视故笔为老友，不是“以老见疏”，而是嘉奖劳绩：“嘉乃绩，俾守中山郡，其往钦哉。”表达了对“积成劳悴”的故笔老友的真诚感念之情。“守中山郡”，是用韩愈《毛颖传》“毛颖者，中山人也”的典故；“俾”，使。

不过，书家不可一日无笔。老友既去，新友当来。“吾将以礼为媒，更别选循良颖也才。”过片正表达了主人选迎新友的急迫心情。“楮”，即楮树，树皮是制造宣纸的原料；“蜀江裁楮，先生静待”，即谓先生已裁就宣纸，唯静待好笔一支。于是，不惜“淇园截竹，君子蒙灾”（“淇园”，古园名，《史记·河渠书》裴骃集解引晋灼曰：“淇园，卫之苑也，多竹筿。”）再“合就管城”（“管城”，指笔管，韩愈《毛颖传》有“封诸管城，号管城子”之语），制成良材；进而“移封即墨，锡汝龙宾水一杯”（“即墨”，地名，借为笔墨之墨；“龙宾”，守墨之神，亦可代指名墨），可谓纸、砚、笔、墨，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管城”、“即墨”，以双关手法，添谐戏之趣。最后，念往日老友，“名高绣虎，北海惊雷”，绝非等闲之辈；故而想今日新交，也不能是无名白丁，于是仿帝王身份，以戏谑口吻曰：“兼策汝，试端明学士，速驾前来。”“策”，策封，“端明学士”，后唐明宗时，以西京正衙殿为端明殿，置端明殿学士，班在翰林学士上；此制延至两宋，元祐八年（1093），宋代书法家苏东坡即被赐端明殿学士。如此看来，词人戏策毛颖为“端明学士”，似非顺手拈来，或是别含寓意的，即期望“毛颖”得坡仙之气而超胜“毛锥”。

成公绥《故笔赋》曰：“治世之功，莫尚于笔。”诗文赋笔，实在代有所作。如果说蔡邕《笔赋》、成公绥《故笔赋》以庄语出之，那么韩愈《毛颖传》则以“戏谑之语”为之。储氏之作，自然不离赋笔诗文之传统。如此看来，此篇既效稼轩之体，又化韩文之趣，参比互读，不亦悦乎！

（陈文忠）

注　释

[1].龙宾：唐冯贽《云仙杂记·陶家瓶余事》：“玄宗御案墨曰龙香剂。一日，见墨上有小道士如蝇而行。上叱之。即呼‘万岁’，曰：‘臣即墨之精黑松使者也。凡世人有文者，其墨上皆有龙宾十二。’上神之，乃以分赐掌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