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浣溪沙
姜夔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1196），白石“移家行都（今杭州）依张鉴（南宋大将张俊之后裔），居近东青门”（陈思《白石道人年谱》）。本年除夕前五日，白石从无锡乘船归杭州，途中过苏州，经吴松（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遂作此词。白石平生清客生涯，飘泊江湖，除夕不能回家团圆，已是常事。光宗绍熙二年（1191）除夕之夜，白石自苏州归湖州（时家住湖州），船上作《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有云：“沙尾风回一棹寒，椒花今夕不登盘。百年草草都如此，自琢春词剪烛看。”可证。今年除夕，则可到家，词人心情如之何？请读此词。
词前小序甚短，若序若题。“丙辰岁不尽五日”，点明时间，离除夕五日。“吴松作”，点明地点，离家已不远。序简练、含蓄，然而气氛可感矣。
“雁怯重云不肯啼。”起笔写向空中。大雁无声，穿过重云，飞向南方。南方温暖，雁儿回归之家也。长空彤云重重密布，雁儿之心情紧张，见于“怯”字。雁儿之归心似箭，一个劲往南飞，故不肯啼。此一画面，恰成词人载驰载归之写照。妙。“画船愁过石塘西”，次句写出自己。石塘，苏州之小长桥所在。词人乘着画船，迢迢归家，已过石塘，又至吴松，好不急切也。句中著一愁字，便似乎此一画船，是载了满船清愁而行。又妙。既归家，又何愁？原来是：“打头风浪恶禁持。”歇拍展开水面。头指船头。恶者，甚辞，猛也、厉害也。禁持，摆布也，禁，念阴平。此皆宋人口语。满河打头风浪，把船猛烈摆布。人间，有风浪猛打船头。天上，有重云遮拦鸟道。天地间事，多不如意呵。又怎得令人不愁！然而，南飞之雁，岂是重云所可遮拦？归家之人，又岂是风浪所能阻挡？此时此地，词人之心，就果真是满载清愁么？
“春浦渐生迎棹绿”。过片仍写水面，意境却已焕然一新。浦者水滨，此指河水。河水涨绿，渐生春意，拍拍迎桨。虽云渐生，可是春之一字，冠了句首，便觉已是春波骀荡，春意盎然。歇拍与过片，对照极鲜明。从狂风恶浪过变而为春波容与，从风浪打头紧接便是春波迎桨，画境转变之大，笔力几于回天。词情急剧硬转，笔致却极轻灵。情尽融于景，又隐秀之至。时犹腊月，词人眼中之河水已俨然是一片春色，则此时词人之心中，自是一片温暖，此可不言而喻。“小梅应长亚门枝。”下句更翻出悬想。离家已久之词人，揣想此时之吾家，门前小梅，新枝生长，几乎高齐门矣。此一意境，何其馨逸，又何其温柔。小梅之初茁，颇似有一番喻意。此时，白石之儿女正当幼年。白石五年前之《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诗云：“千门列炬散林鸦，儿女相思未到家。应是不眠非守岁，小窗春意入灯花。”次年丁巳（庆元三年，1197年）元日《鹧鸪天》词云：“娇儿学作人间字。”正可印证喻意。经年飘泊在外之人，每一还家，乍见儿女又长高如许，其心情之喜慰，可以想见。小梅应长亚门枝，当是此种人生体验之一呈现。“一年灯火要人归。”结笔化浓情为淡语。除夕守岁之灯火，一年一度而已矣。灯火催人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一笔写出家人盼归之殷切，亦写出自己归意之深切，归兴之浓郁。此是全幅词情发展之必然结穴，又是富于包孕、余韵无穷之尾声。
此词显著艺术特色，是兼以哀景、乐景写欢乐，倍增其欢乐之手法，营造意境。上片极写雁怯重云，画船载愁，风浪打头，境象惨淡，笔触沉重，心情亦沉重之至。下片则极写春浦渐绿，小梅长枝，灯火催归，俨然而为一片新天新地，笔致优美空灵，心情则欢愉无已。上片愈是写得愁苦哀感，便愈反衬出下片之欢欣鼓舞。上片是衬托，下片才是重点。此种意境之营造，实反映出词人之身世心态。白石《湖上寓居杂咏》诗云：“平生最识江湖味。”平生飘泊江湖，心境常是愁苦。一旦得以还家，其心上之欢愉，生生而无已，自必升居优势而压倒平常之愁苦。更何况此行途中，时近除夕，地近其家，由平常之愁苦转为还家之欢愉，此时此际，最为典型。此种变化微妙之心态，既经词人锐敏善感之表现，遂成为此词独具一格之意境。
此词写还家过年之情。过年，乃中国家庭天伦之乐之一高潮。家之意念，隐然而为此词词情之本体。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家，实为中国人心理之一本位观念。家，是中国人人生理想之一出发点。有家之一观念，推扩开去，乃有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之理想。家，又往往是中国人人生中之一小小桃花源。人生在外，多艰难不易，回到家里，心灵便可获致安顿、温存、慰藉、鼓舞。故在中国文学作品之中，描写此种感受之俊章佳作，纷如璎珞，何可胜数。其冠冕，《诗经》之《东山》，杜甫之《羌村》也。白石此首《浣溪沙》词，亦可谓其中虽小却好之一佳作。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