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摸鱼儿

徐一初

对茱萸、一年一度，龙山今在何处？参军莫道无勋业，消得从容尊俎。君看取，便破帽飘零，也博名千古。当年幕府。知多少时流，等闲收拾，有个客如许！ 追往事，满目山河晋土。征鸿又过边羽。登临莫上高层望，怕见故宫禾黍。觞绿醑，浇万斛牢愁，泪阁新亭雨。黄花无语。毕竟是西风，朝来披拂，犹忆旧时主。

徐一初，生平里贯不详。他的词作流传下来的仅此一首，却受到历代词论家的注意。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引录全词，认为这是丙子（1276）后“感慨之作”。明陈霆《渚山堂词话》谓此词“有感于天翻地覆之事，盖《谷音》之同悲者也”。

起两句，用的是重阳习用的典实。“茱萸”，一名越椒，一种芳香植物。相传重九登高时佩带茱萸囊，可以避灾长寿。“龙山”，在今湖北江陵县西北。《世说新语·识鉴》梁刘孝标注引《孟嘉别传》云：晋孟嘉为征西大将军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宾僚咸集。有风吹孟嘉帽落，而孟不觉。后即传为文士风流的佳话。两句意谓：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到来了，强对茱萸，无以为欢，更谈不上仿效古人的龙山高会。“今在何处”四字，感慨弥深。国破家亡，早已是登临无地了。“参军”以下一段，追怀往哲，发抒幽愤。参军，指孟嘉。他在桓温部下，虽然没有建立什么丰功伟业，但也能在宴席之间，从容酬对，表现了自己的才华和器度。《孟嘉别传》载，风吹嘉帽堕落，桓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温命取帽还之，令孙盛作文嘲之，嘉即时作答，四坐嗟叹。嘉嗜酒听歌，喜酣畅，饮多而不乱。像孟嘉这样的“魏晋风流”的典型，最为古来失意的文人所激赏。故事只云孟嘉落帽，词中却说“破帽飘零”，这已有词人自况的意味了。陈霆猜测徐一初是“德祐（宋恭帝年号）时忠贤，位不满其才者”，当据此而发。“幕府”，指桓温的府署。当年在桓温的兵帐之中，多少应时得势的人物，如今已寂寂无闻，想不到有像孟嘉这样的一个幕客，还能博得名垂千古，这也许就是词人的夙愿吧。上半阕纯用孟嘉故事，而作者的形象已隐现其中。

过片后，直接抒写所见所感，既沉厚，又深折，痛语悲情，全从肺腑中流出。“追往事”，一语归结上文。“满目”句，真有唐李峤《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之慨。“晋土”，晋代的疆土。桓温、孟嘉皆晋人，故云。词人所追怀的往事，实是前朝之事；眼中的晋土，实是南宋的山河。吊古伤今，表现了遗民的孤愤。“征鸿又过边羽”，中插一句景语，笔势便活。秋天，鸿雁从北方边塞飞来，它带来了什么信息？德祐二年（1276）正月，谢太后奉表降元，三月，元军入临安，宋恭帝被掳北去，降封瀛国公。词人也许由征鸿而联想起远在大都的幼主吧。“登临”二句，为全词主旨。怕上层楼，更怕见到生满禾黍的故宫。《诗·王风》有《黍离》篇。《诗序》云：“《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陈霆谓一初此词与《谷音》同悲，《谷音》为元杜本所编宋遗民诗集。宋亡之后，遗民诗人们或以身殉，或遁迹山林，所作多感伤亡国的忧愤之语。细味此词，确实是《谷音》诸诗的同调。“觞绿醑”三句，写出“举杯销愁愁更愁”之意。“绿醑”，美酒。重阳饮菊花酒，以却病延年，而词人借酒浇愁，更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新亭”，地名。故址在今南京市南。《世说新语·言语》载，西晋灭亡后，中原人士过江南来，暇日在新亭饮宴。周𫖮在坐中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人皆相视流涕。后因以“新亭对泣”为怆怀故国之典。“阁”，同“搁”。搁泪，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三句悲慨已极。“黄花无语”，笔势又一转折。重阳赏菊，也是古来文人雅士的习尚。可是，此时却与黄花相对无言，唯有含泪盈盈而已。“毕竟”三句，接写黄花。清晨的黄菊在西风的吹拂下，俯仰纷披，如有情意——“犹忆旧时主”！末五字真有裂石之声。前人咏废圃荒野之花，多用“无主”一语，如杜甫《江畔独步寻花》诗：“桃花一簇开无主。”而本词更用拟人手法，谓花能忆旧时之主，中含无限痛思，无怪近人刘承幹要说“阅之惘惘”（《吴兴丛书跋语》）了。

（陈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