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赋〔1〕
金生砂砾，珠出蚌泥。叹兹窈窕，产于卑微〔2〕。盼倩淑丽，皓齿蛾眉〔3〕。玄发光润，领如蝤蛴〔4〕。修长冉冉，硕人其颀〔5〕。绮袖丹裳，蹑蹈丝屝〔6〕。盘跚蹴蹀，坐起昂低〔7〕。和畅善笑，动扬朱唇〔8〕。都冶武媚，卓砾多姿〔9〕。精慧小心，趋事如飞〔10〕。中馈裁割，莫能双追〔11〕。关雎之洁〔12〕，不陷邪非。察其所履，世之鲜希〔13〕。宜作夫人，为众女师。伊何尔命〔14〕，在此贱微。
代无樊姬，楚庄晋妃〔15〕。感昔郑季，平阳是私〔16〕。故因锡国，历尔邦畿〔17〕。虽得嬿婉，舒写情怀〔18〕。寒雪缤纷〔19〕，充庭盈阶。兼裳累镇，展转倒颓〔20〕。
昕将曙〔21〕，鸡鸣相催。饬驾趣严，将舍尔乖〔22〕。
矇冒矇冒，思不可排〔23〕。停停沟侧，噭噭青衣〔24〕。我思远逝，尔思来追〔25〕。明月皎皎，当我户扉〔26〕。条风狎猎，吹予床帷〔27〕。河上消摇，徙倚庭阶〔28〕。南瞻井柳，仰察斗机〔29〕。非彼牛女，隔于河维〔30〕。思尔念尔，惄焉且饥〔31〕。
注释
〔1〕青衣：卑贱者之服，因称婢女为青衣。
〔2〕窈窕：幽闲之貌。《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因以窈窕代指淑女。产：出生。
〔3〕盼倩（qiàn）《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倩：笑而两颧下现酒窝之貌。盼：眼睛黑白分明之貌。淑丽：美好。蛾眉：形容女子眉毛如蚕蛾触须之美。
〔4〕玄发：黑发。蝤蛴：天牛、桑牛的幼虫。此虫洁白丰满而长，故古时用以形容妇女项颈之美。
〔5〕冉冉：柔和之貌。硕人：美人。颀：修长。
〔6〕绮袖丹裳：华美的衣，红色的裙。袖，别本作“绣”，均指衣。蹑蹈：此指脚上穿着。丝屝（fèi）：丝鞋。
〔7〕盘跚：行走缓慢摇摆之貌。蹴蹀（diè）：即“躞蹀”，行走。昂低：高下。
〔8〕此二句失韵，当有误。
〔9〕都雅：闲雅。武媚：即妩媚，姿态美好。卓砾：卓绝出众。
〔10〕趋事如飞：言做事迅速。
〔11〕中馈：烹治饮食，主持饮食之事。裁割：裁制切割。莫能双追：言无人能赶上，即举世无双之意。
〔12〕关雎：水鸟名，又名王雎，相传雄雌有定偶，故用以比喻妇女的坚贞。《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里形容这青衣之女有关雎之贞洁。
〔13〕所履：所作所为。履，践。鲜（xiǎn）希：稀少。鲜，少。
〔14〕伊：语助词。
〔15〕代：世，系唐人避讳改。樊姬：春秋时楚庄王夫人。樊姬谏止楚庄王狩猎，并激楚相虞丘子使进孙叔敖。楚庄王以敖为令尹，三年而霸。事见《列女传》。楚庄：楚庄王，春秋时楚国国君，春秋五霸之一。晋妃：指樊姬。樊姬，樊人，姬姓。樊，亦名阳樊，周畿内邑，在今河南济源县东南。鲁僖公二十五年，晋文公协助周襄王平定王子带之乱，周襄王将阳樊赐给晋文公，樊又属晋，故又称樊姬为晋妃。
〔16〕郑季：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的生父。平阳：指曹参曾孙平阳侯曹寿。曹寿娶汉武帝之姊阳信长公主为妻，称平阳公主。私：私通。《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载：“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
〔17〕锡国：赐国。卫青以讨伐匈奴军功封长平侯。历：经历，经过。尔：指青衣。邦畿：谓地区。
〔18〕嬿婉：欢好之貌。舒写：抒发。写：宣泄，排除。
〔19〕缤纷：盛丽。
〔20〕裳：疑当作“衾”。镇：压。展转：翻覆不定。倒颓：犹言倒颠，翻来覆去。
〔21〕昒昕（hú xīn）：拂晓，天将明未明之时。曙：天亮。
〔22〕饬（chì）驾：整驾，准备车驾。饬：整治。趣（cù）严：赶紧准备好。趣，迅速。乖：乖违，背离。这二句说，赶紧准备好车子，我将舍你而离别。
〔23〕矇冒：昏暗冒昧。排：除去。这二句说，我神志昏昧，思念之情不可排除。
〔24〕停停：一次次地停下来。噭（jiào）噭：悲哭声。
〔25〕追：随，谓相随。
〔26〕皎皎：光明。扉：门扇。
〔27〕条风：东风，春风。狎猎：重接层叠之貌，这里形容风不断吹拂。帷：帷帐。
〔28〕河上：河畔，河边。消摇：同逍遥，犹彷徨，往来不定。徙倚：留连徘徊。
〔29〕井柳：井宿柳宿，二十八宿中的两宿，属东方朱鸟七宿。斗机：北斗星。机，借作玑，北斗第三星。
〔30〕牛女：指牵牛、织女星。河：银河。维：隅。
〔31〕惄（nì）：忧思。
鉴赏
这篇赋写的是蔡邕与一个婢女的一段私生活。赋首先描写了青衣的姿容和心灵的美。作者将这位“产于卑微”的婢女描绘成为一个“精妙世无双”的美女和幽闲静贞的淑女，赞扬她“宜作夫人，为众女师”，同情其“伊何尔命，在此贱微”。孔子曾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阳货》）但是这位既是小人又是女子的青衣，在蔡邕笔下却是多么丽艳可爱。这种描写与孔夫子的说法是大相径庭的。第二段，作者叙述了与青衣的一次幽会。作者说他与青衣的这次幽会，是与历史上郑季与平阳公主的婢妾卫媪的私会是一样的。作者敢于将他与婢女的这种关系写进作品中来，在当时那种等级森严、门第不同如隔鸿沟的社会里，是十分大胆的。最后，作者描写了他们别后的相思之情。作者写青衣是“停停沟侧，噭噭青衣”，写自已是“条风狎猎，吹余床帷”，双方别后都在互相思念着。作者埋怨说，他们不是牵牛织女星，却像牵牛织女星一样，隔在天河两岸，不得相见，从而使他的思念之情，如同饥饿般不可忍耐，生动地表达了作者对青衣的深厚感情。
这篇作品，将一位身为婢妾的青衣的容貌与心灵都描写得十分美好，将自己与她之间的感情也写得非常真挚。一个封建士大夫能这么来描写一个奴婢，这跟封建等级观念与封建礼法是根本不相容的。所以这篇赋写出不久，就有一个叫张超的人写了一篇《诮青衣赋》来加以批评，说什么“彼何人斯，悦此艳姿。丽辞美誉，雅句斐斐。文则可嘉，志卑意微。凤兮风兮，何德之衰”，还讲了一篇不可亲近婢妾的大道理，说什么“生女为妾，生男为虏”，“臧获之类，盖不足数”。张超对这篇赋的挞伐，更证明了蔡邕是一个敢于打破陈规的有血性的人，是一个比较有进步思想的人。鲁迅先生曾说：“例如蔡邕，选家大抵只选他的碑文，使读者仅觉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须看见《蔡中郎集》里《述行赋》（也见于《读古文苑》），那些‘穷工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委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粃而无粒’的句子，才明白他并非单单的老学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时的情形，明白他确有取死之道。”（《且介亭文二集·题未定草（六）》）同样，我们只有读了《青衣赋》，才能明白蔡邕是一个思想很开放的人，并不是像《后汉书·蔡邕传》里所写的连鸿都门学的那些“能为文赋者”与“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也看不惯的迂夫子。
当然，这种描写爱情的作品在这个时期产生也有其一定的历史背景。描写男女爱情及其相思离别之苦的作品，在民间文学中曾大批涌现。《诗经·国风》及汉乐府民歌里爱情诗就特别多。因为“礼不下庶人”，民间作者受礼教的束缚相对来说要小得多。而士大夫阶级则受“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国之大节也”一类男女之大防观念的束缚很深，因此，文人创作里就很少出现描写爱情的作品。即使有一点，如宋玉《高唐》、《神女》赋，司马相如《美人赋》之类，其写作目的也不是歌颂爱情，而是为了“假设其事，风谏淫惑也”（《文选·高唐赋》李善注）。但随着东汉帝国统治基础的动摇，到东汉末年，儒家礼教的束缚也逐渐削弱，爱情的主题也就逐渐进入文人创作的殿堂。张衡就作有《同声歌》、《定情赋》（残），《古诗十九首》里也有不少爱情诗。蔡邕正是在这股时代风气的影响下，创作了一些颂扬爱情的作品，如《检逸赋》、《协和婚赋》，《青衣赋》只是其描写爱情的赋作之一。不过，像《青衣赋》这种打破门第观念与阶级界限的爱情作品，在当时，在后世，都是为数不多的，它之所以受到张超的讥诮也是毫不足怪的，而这正是这篇赋反封建礼教的历史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