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 | 齐天乐 王沂孙 |
释义 | 齐天乐 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鉴赏 这首词在《乐府补题》中,于词调之下有一段短短的题序云:“余闲书院拟赋蝉。”“余闲书院”当然还是诸词人集会之所。至于此书院之主人,则夏承焘在《乐府补题考》中,以为乃王英孙。英孙为南宋少保王克谦之子,义士唐珏等皆其馆客,收葬六陵遗骸之事,出资主其事者实即王英孙。夏氏的考证似颇为可信。当时碧山在集会中所赋同题同调的词实在共有两首。不过在编辑的次第上,却并未被编列在一起。从词的内容来看,此两首词用辞和用意都有相近之处,似乎是同一题目的重赋,而二者并无相连贯的关系。这一首词的辞句在《花外集》中与在《乐府补题》中也微有不同。从这些迹象看来,碧山在写作此词时,似乎曾对之屡加修订,该是他一首极为精心结撰的作品。我们所抄录的是《四部备要》据四印斋本校刊的《花外集》的版本,是一般选本中最常见的版本。为了节省篇幅,我们不拟作详细的版本考订的工作,其有必须加以说明者,则将于以后分析此词时再予注明。现在就让我们先对这首词来略作欣赏和解说的分析。 此词之开端与前所举之《天香》一词微有不同,《天香》一词之“孤峤蟠烟”先从与龙涎香有关之想象写起,此词之“一襟余恨宫魂断”则先从与蝉有关之典故写起。据《古今注》载云:“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答曰:‘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李商隐《韩翃舍人即事》诗即曾有“鸟应悲蜀帝,蝉是怨齐王”之句。可见此一则故实所予人的感受,原是表现人生之憾恨,其深切绵长有化为异物而依然难已者在,故曰“一襟余恨”也。“宫魂”,当然指的就是齐王后之魂。着一“断”字,既有悲哀使人断魂之意,也暗示了齐王后之魂魄在化而为蝉的一段过程中的凄断飘零。继之以“年年翠阴庭树”,则是接写其化而为蝉以后之生活情事。从表面看来,此断魂所化之蝉,既年年得在庭树之翠阴中栖息,原该是一件可以欣慰的事。然而李商隐《蝉》诗即曾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之句,盖庭树无知,对于哀蝉之遗恨,固不能为任何之慰解也,因此无边之翠阴遂尽化而为无边之寂寞矣。于是下二句乃接写此哀蝉在寂寞无情之翠阴中呻吟和挣扎,或者“乍咽凉柯”,在寒冷的高枝上呜呜,或者“还移暗叶”,移身向浓暗的枝叶下深藏。而无论其在凉柯之上或暗叶之中,总之余恨难已。追怀往事,空有离愁,故继之以“重把离愁深诉”也。曰“深诉”,曰“重把”,总之是极写其“离愁”之深切而且无有尽时。而“诉”字则也正是喻指蝉的“嘒唳而鸣”。把蝉的生态和齐王后断魂的长恨,透过了想象和修辞做了完美的结合,这正是碧山的特长。而从开端到此句,自前生之余恨直写到今日之愁诉,是此词之第一大段落。 下面“西窗过雨”一句,由大自然中一个小小的变化,引出了窗内之人对窗外之蝉的相对的想象。“过雨”之事,就蝉而言,自然是其生活中的一个打击和变故,而碧山则并不直接写此哀蝉在经过此一变故后的惊恐,却要借着窗内之人的感觉来暗示蝉之被惊起,故曰“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瑶珮”和“玉筝”都是暗写蝉被惊起时振翅飞去的声音。“柱”,指筝上的弦柱。“调柱”,正谓蝉飞去之声如女子之调弄弦柱。“流空”,则谓蝉翼相触摩之音正如女子佩玉之相敲击的声音自空中流过也。着一“怪”字则表示窗内之人在听到此种声音后之惊怪。而此种声音既被人想象为女子之“瑶珮”“玉筝”矣,故下文乃继之以“镜暗妆残”,把蝉完全想象成了一个哀伤憔悴的女子。古人有“女为悦己者容”之说,如今则妆镜已因生尘而暗,人亦不复再妆饰为容,则女子之憔悴无欢可知。而下面碧山却突作反笔,接写了一句“为谁娇鬓尚如许”,在章法上表现了一个极大的转折和回荡。盖此一女子虽然悲伤憔悴无意于容饰,而其头上之鬓发则有无待容饰而自然娇美者在,盖极写此女子丽质天成之难以弃毁。然而娇鬓虽美而赏爱无人,故以“为谁”二字问之。自前句之“妆残”承以此句之“娇鬓”是一种反跌,以问句出之,益增其荡漾回旋之致。碧山之以“娇鬓”写此女子之美,一方面当然是承接着前面的“瑶珮”“玉筝”二句对女子之想象而来,而另一方面则其中实在更含有一则与蝉有关的典故。原来《古今注》曾载云“魏文帝宫人……有莫琼树,乃制蝉鬓,缥缈如蝉”,原谓女子之一种发型如蝉翼的样子,于是后世遂有人以“玄鬓”为蝉之象喻,如骆宾王《在狱咏蝉》一诗,即曾有“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之句,便是以“玄鬓”来喻指蝉的。碧山此句明明是用此一故实,然而却与前面对女子之联想完全打成一片,不着一点牵强之迹。而且“玄鬓”之典出于魏文帝之宫人,又正与开端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也互相呼应,正所谓“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者也。于是前半阕对蝉之叙写,就在这种反折的疑问或慨叹中作了结束。 下半阕“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以典故与想象相结合,为断魂的蝉又写出了另一番可哀伤的境界。“铜仙”句,用的当然是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的典故,“铜仙”之“铅泪似洗”,正因其已被魏之宫官自汉宫之中移去。次句之“盘”,即指金铜仙人手中所擎之承露盘,已与“铜仙”同被移去,远离汉之宫殿,故今汉朝旧宫遗址中,既已无承露之盘,则又如何能贮存天上之零露乎?表面上似乎写此一则故实,好像与所咏之蝉全无干系,而其实碧山之用承露盘的典故,却原自蝉之相传以餐风饮露为生之一联想而来,而又暗中寓寄了盛衰兴亡之慨。总之,此哀蝉既已无露可饮,则其生命亦已危在旦夕,故继之乃云“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蝉翼本薄,而更加一“病”字,又继之以“惊秋”二字,则此病弱之薄翼,其不能经受秋日之凄寒可知。“形”而曰“枯”,则此蝉已面临着僵死之地,又继之以“阅世”二字,“阅”者,历也,“阅世”正谓经历人世时序推移盛衰冷暖之巨变,由此濒于僵死之枯形又何能堪此乎?故继之以“消得斜阳几度”。“消”者,禁受之意,谓如此之“病翼”“枯形”,又能禁受得几度斜阳日落之凄凉景况?盖极言其时日之无多也。 然而此生虽休而此心难已,故继之乃云“余音更苦”。“余音”者,生命将终前最后之吟唤也,则其悲苦自然更有甚于前半阕所写的“深诉”的“离愁”,故曰“更苦”。而碧山之所以从“深诉”直写到“余音”,还不仅只是因为这一种生命将终之哀感而已,更因为“嘒唳而鸣”原是作为蝉这种生物的生命之特色。而在更苦的余音中,将要僵死的蝉遂对自己之一生作了一次最后的回顾,故继之乃云“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在这一句中“清高”的“高”字,有些选本多作“商”字。关于版本的问题,我在前面已曾提到过《花外集》与《乐府补题》多有不同之处,如:“翠阴庭树”,《补题》作“庭宇”;“离愁深诉”,《补题》作“低诉”;“西窗过雨”,《补题》作“西园”;“瑶珮流空”,《补题》作“金错鸣刀”;“镜暗妆残”,《补题》作“镜掩”;“移盘去远”,《补题》作“携盘”。如果以两种版本相较,则无疑地似乎都以《花外集》之版本为胜,如:“庭树”较“庭宇”更能切指蝉所栖息之地;“深诉”较“低诉”更为强烈有力;“西窗”较“西园”更可强调窗外与窗内的蝉与人之相对的关系;“瑶珮流空”较“金错鸣刀”更可显示出蝉飞过时双翼相触摩之声音的柔脆;“镜暗”之表现镜面尘遮较“镜掩”更为自然;“移盘”是就蝉而言,谓其可以饮露之盘已被移去,较“携盘”之就金铜仙人而言者,更切合咏蝉之主题。凡此种种,其为义之较胜皆属显然可见。意者《乐府补题》中所收,盖当年集会时碧山仓促之作,《花外集》所收者,则为经过碧山修改后之定本,故后世诸家选本多取《花外集》之本为据。不过其中却有一个字在诸家选本中多有异文,那就是此句的“清高”的“高”字,在诸选本中往往被刊作“清商”。初看起来,“清商”似正可与上一句之“余音”相承接,以描写其音调之凄清。然而仔细一想,则“清商”却实在有许多不妥之处:其一是在谈到声音曲调之时,一般很少用“抱”字作动词,而此句则云“独抱”,似非指向外播散之声音而言者;其二若作“清商”,仍指声音而言,则紧接着的下句之“凄楚”便也当指声音之凄楚而言,如此则自“余音”以下,三句都连着写音调,便显得既相重复又相矛盾,所以比较之下似仍以作“清高”为胜。“清高”者,盖就蝉之生活言,既栖身于树枝高处,又复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则其所象喻之人品,自属于清高之一型。昔骆宾王《在狱咏蝉》一诗,便曾有“无人信高洁”之句。李商隐的《蝉》诗,也曾有“本以高难饱”及“我亦举家清”之句,都可以为证。此二句“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便正是写蝉在对往事的追怀中,感慨于自己虽独抱清高之志节,然而匆遽间乃竟落得如此翼病、形枯之下场,故曰“顿成凄楚”。“顿”字,有骤然而意外之感。“楚”字,原指荆朴之刑具,引申为苦楚、痛苦之意。前面更着一“甚”字,是疑问之口气,意谓以“独抱清高”之志节,何以竟落得“顿成凄楚”之结果呢?盖极慨其所遭遇之悲苦,正与前面的“余音更苦”相承接。写到这里,此断魂所化之蝉固已哀伤至极,可是碧山下面却忽然承以“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蓦然撇开眼前之悲苦,转而回忆起往日的欢欣,是笔法的又一次大转折,为这一首词的结尾留下了无穷荡漾低回之感。“薰风”,指自南方吹来的和风,相传昔日帝舜曾作《南风之歌》,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可见薰风之可以令人欣愉。何况随风起舞的还有着千万缕飘拂的柳丝,大可以作为蝉的栖身之所,对于蝉而言,那当然正是其生命中一段最美好的日子。而今则年华已逝,往事难寻,只有在余音的哀苦中,对当日的繁华欢乐作徒然的追想而已,故曰“谩想”也。这种转折荡漾的笔法,正为碧山词之一大特色,与前一首《天香》之结尾的“谩惜余薰”可相参看。 以上我们既讨论了这首词在咏物方面的一层意义,现在我们便也将要对这首词中的寄托之意作一分析。关于这首词的托意,在四印斋所刻的《花外集》后面,附有王鹏运的一篇跋文,曾引端木埰之说云:“‘宫魂’字,点出命意。‘乍咽’、‘还移’,慨播迁也。‘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镜暗’二句,残破满眼,而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臣主全无心肝,千古一辙也。‘铜仙’三句,宗器重宝均被迁,泽不下究也。‘病翼’二句,更是痛哭流涕,大声疾呼,言海岛栖流,断不能久也。‘余音’三句,遗臣孤愤,哀怨难论也。‘谩想’二句,责诸臣到此尚安危利灾,视若全盛也。”从这首词写作的时代背景,及词中所用的语汇和典故来看,其有托意,该是可以断言的。不过像端木埰之一字一句去比附,完全以猜谜的方式来作解说,当然便使得读者对之难以完全信服了。何况据夏承焘的考证,《补题》中所收咏物诸词,盖皆作于元世祖至元十五年之后,如此则端木埰所云“敌骑暂退,燕安如故”之猜测,当然就与当时之历史背景不尽相合。所以端木埰之说,无论就方法或内容而言,可以说都有不可信之处,这也正是其所以被胡适讥讽为“信口开河,白日见鬼”的缘故。可是,如果我们便把这首词中的托意完全抹杀不提,那当然也不是在评赏这一类词时所当取的态度。因此,我们便该把其中所可能有的联想和提示略作说明。首先,“宫魂”二字可能有两点提示:一则就用字而言,“宫”字可以暗示对朝廷覆亡的哀思;再则就用典而言,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也可使人联想到南宋诸后妃陵墓经过发掘后尸骨被弃于草野之悲惨。何况在当年掘墓时,还曾经相传于孟后陵曾得一髻,其上尚有短金钗云云。南宋有名的遗民诗人谢翱,还曾为此赋《古钗叹》一诗,其中有“白烟泪湿樵叟来,拾得慈献陵中髻,青长七尺光照地,发下宛转金钗二”之句。因此,碧山此词,便不仅可能有对于后妃陵墓被掘的悲慨,而且其词中之“为谁娇鬓尚如许”之句,便也可能有着对于自孟后陵掘出之发髻的联想。其次,“铜仙铅泪”三句,也可能有两点提示:一则就其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典故而言,当然可能含有一种盛衰兴亡的易代之悲;再则就当时之历史背景言,临安之沦陷,诸陵之被掘,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宗器重宝都曾经被迁夺而去。至于“病翼惊秋,枯形阅世”二句,则对于身经亡国之痛的碧山而言,当然更可能有着一份切身的悲慨。“斜阳几度”一句,也可以使人联想到南宋自临安之陷、帝之被虏,继之以端宗之殁及帝昺之蹈海的节节败亡。而“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二句,则也可以使人联想到南宋的一些士大夫,往往自命清高,空谈心性,而对于国事之险危则一无补救,一旦覆亡,亦不过但余凄楚而已。至于结尾的“薰风”两句,就其所表现之意象,以及有关帝舜之《南风歌》的联想而言,则当然很可能喻示有作者对于故国承平之日的一份怀恋。以上所言,只是为了给读者一些提示,说明以碧山之时代和身世,就其所用之词汇、典故以及作品中的意象,所可能引起的一些有关托意的联想而已。我们的这种解说方式,是完全以诗歌本身所具有之感发的力量为依据的,也就是说就诗歌本身所表现的感发之力而言,已足够提示我们,作者在写作时很可能更怀有一种表面之文字以外的感动,这种感动才是写寄托之词的一种基本要素。作者既不是以作谜语的方式去作词,说者也不可以用猜谜语的方式去说词,这一点是我们所必须分辨清楚的。而且感发所引起的联想,原可以有相当之自由,作者在一篇作品中便也可以有多种之托意;而说者所可能做到的,则只是把这种种托意的可能,就作者身世之经历及作品各方面之表现所可能引起的联想,提供给读者作为参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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