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赋
“岳之初成，二仪气凝其间〔1〕，小积焉为丘，大积焉为山。山之大者曰岳，其数五，余尸其一焉〔2〕。岳之尊，烛日月〔3〕，居乾坤，诸山并驰〔4〕，附丽其根〔5〕。浑浑河流〔6〕，从禹以来〔7〕，自北而奔。姑射九堫〔8〕，荆巫梁岷〔9〕，道之云远兮徒遥而宾。
“岳之形，物类无仪〔10〕。其上无齐，其傍无依，举之千仞不为崇，抑之千仞不为卑。天雨初霁〔11〕，三峰相差〔12〕，虹霓出其中，来饮河湄〔13〕。特立无朋，似乎贤人守位，北面而为臣。望之如云，就之如天，仰不见其颠。肃阿芊芊〔14〕，蟠五百里，当诸侯田。
“岳之作，鬼神反覆，蛟龙不敢伏。若岁大旱，鞭之朴之，走之驰之，甘雨烂漫，百川东逝，千里而散，噫气蹶然〔15〕，怒乎幽岩，渐于人间〔16〕，其声浏浏〔17〕。
“岳之殊巧，说不可穷，见于中天：挲挲而掌〔18〕，峨峨而莲〔19〕；起者似人，伏者似兽；坳者似池，洼者似臼〔20〕；欹者似弁〔21〕，呀者似口〔22〕；突者似距〔23〕，翼者似抱。文乎文，质乎质，动乎动，息乎息，鸣乎鸣，默乎默。上上下下，千品万类，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其乃缮人事〔24〕，吾焉得毕议。今作帝耳目，相其聪明，下瞩九州，在宥群生〔25〕。初太易时〔26〕，其人俞俞〔27〕。其主人者，始乎容成〔28〕，卒乎神农〔29〕。中间数十君，姓氏可称。其徒以饮食为事，未有仁义。时哉时哉，又何足莅！是后敬乎天，成乎人者，必辟其心，假其神，与之龄，降其人。故轩辕有盛德〔30〕，蚩尤为贼〔31〕。生物不遂，帝乃用力。大事不可独治，降以后牧〔32〕。三人有心，烈火就扑。其子之子，其孙之孙，咸明且仁，虽德之衰，物亦处宜。由夏以降〔33〕，汤发仁以王〔34〕，癸受暴以亡〔35〕。甲戊钊诵〔36〕，不敢有加，唯道其常〔37〕，享国遂长。天事著矣，莫见乎高而谓乎茫茫。余受帝命，亿有万岁，而不敢迨遑。”
臣赞之曰：“若此古矣，祖矣，大矣，广矣，富矣，庶矣，骇矣，怖矣！上古之事，粗知之矣，而神之言又闻之矣。然起居于上，宫室于上，如此之久矣，其所见何如也？”曰：“见若咫尺，田千亩矣。见若环堵，城千雉矣。见若杯水，池百里矣。见若蚁垤〔38〕，台九层矣。醯鸡往来〔39〕，周东西矣。蠛蠓纷纷〔40〕，秦速亡矣。蜂窠联联，起阿房矣〔41〕。俄而复然〔42〕，立建章矣。小星奕奕〔43〕，焚咸阳矣。累累茧栗，祖龙藏矣〔44〕。其下千载，改更兴坏，悲愁辛苦，循其上矣。”
臣又闻曰：“古有封禅〔45〕，今读书者云得其传，云失其传，语言纷纶，于神何如也？”曰：“若知之乎？闻圣人抚天下，哀天下，既信于天下，则因山岳而质于天，不敢多物。若秦政、汉彻〔46〕，则率海内以奉祭祀，图福其身。故庙祠相望，坛
迤逦〔47〕。盛气臭，夸金玉，取薪以燔，积灰如封〔48〕。天下怠矣，然犹慊慊不足〔49〕。秦由是薙〔50〕，汉由是弱。明天子得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庙堂之上，垂衣裳而已。其于封禅，存可也，亡可也。”
注释
〔1〕二仪：阴阳。
〔2〕余尸其一：我主持五岳中的一岳。余，华山神自称。尸，主持。
〔3〕烛：照耀。
〔4〕诸山并驰：群山似龙腾虎跃，各自奔驰。
〔5〕附丽：附着，依附。
〔6〕浑浑河流：黄河。
〔7〕禹：古代治水英雄。
〔8〕姑射（yè）：山名。九堫（zōng）：山名。
〔9〕荆、巫、梁、岷：皆山名。
〔10〕仪：匹配。
〔11〕霁：雨止，天晴。
〔12〕三峰：华山东峰、西峰、南峰。
〔13〕河湄：水边。
〔14〕肃阿芊芊：山势险峻，山色碧绿。
〔15〕噫（yī）气：呼气，嘘气。蹶（guì）然：疾起的样子。
〔16〕渐：徐徐渗入，浸润。
〔17〕浏浏：犹溜溜，顺行无阻的样子。
〔18〕挲挲：抚摸的样子。而：如。
〔19〕峨峨：高峻的样子。
〔20〕臼：用以舂东西的器具。
〔21〕弁：用手搏斗。
〔22〕呀（xiā）：张口的样子。
〔23〕距：拒，抗拒。
〔24〕缮：善，善于。
〔25〕在：观察。宥：宽恕。
〔26〕太易：原始混沌状态。
〔27〕俞俞：同“愉愉”，从容自得的样子。
〔28〕容成：传说是黄帝的大臣，最早发明历法。后来道家附会为仙人，说是黄帝、老子的老师。
〔29〕神农：传说是农业、医药等发明者。
〔30〕轩辕：即黄帝。
〔31〕蚩尤：为东方九黎族首领。
〔32〕后牧：后，君主。牧，古时治民之官。
〔33〕夏：夏朝。
〔34〕汤发：商汤和姬发。
〔35〕癸受：桀和纣。
〔36〕甲戊钊诵：甲，太甲，商汤的嫡长孙；戊，太戊，商朝国王；钊，周康王姬钊，周成王之子；诵，周成王姬诵；文王之孙，武王之子。
〔37〕道：以为道。常：常规。
〔38〕蚁垤：蚁穴之外隆起的小土堆。
〔39〕醯（xī）鸡：小虫名。
〔40〕蠛蠓：小虫名。
〔41〕阿房：秦宫殿名。
〔42〕“俄而”两句：似应和“累累茧栗，祖龙藏矣”两句交换位置。建章：汉宫殿名。
〔43〕“小星”两句：指项羽火烧阿房宫之事。
〔44〕祖龙：秦始皇嬴政。
〔45〕封禅：帝王祭天地的典礼。
〔46〕秦政：秦始皇嬴政。汉彻：汉武帝刘彻。
〔47〕坛
：祭祀场所。
〔48〕封：冢，堆。
〔49〕慊慊：心不满足的样子。
〔50〕薙：剃除，除掉。
鉴赏
本赋作者杨敬之，字茂孝，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生卒年月不详。元和二年进士及第，为右卫胄曹参军。累迁屯田郎中、户部郎中。坐李宗闵党，贬连州刺史。文宗时，为国子祭酒，不久兼任太常少卿。后转大理卿，检校工部尚书，兼祭酒。作《华山赋》，以示韩愈，受到称赏，士林一时传布。李德裕爱玩不释。柳宗元曾高度评价他为当世“希屈（屈原）、马（司马相如）者之一”。（《与杨凭书》）
《华山赋》是写山岳的名篇，很富特色。全赋通过对话展开描述议论。首先从几个侧面描绘西岳华山的形貌姿态。通过对比，以见华岳之尊。作者根据本赋主旨需要，采用由古至今，从面至点的方法，对华岳的雄伟和变化多姿作综合简括的描写，适可而止，简洁而生动。这样，有《子虚》《上林》的宏伟气魄，却避免了它们结构的板滞。华山是名岳，其上既有自然景观，又有人工胜迹，可以描绘的非常之多，但是，作者却未像司马相如写《子虚》《上林》那样，将实有的、虚构的花卉草木鸟兽虫鱼等都按山上山下东西南北等方位铺陈堆砌，而是在综合简括地描绘华岳雄伟、多姿之后，笔锋一转，别开一面，去写华岳所见人世的情形。华岳古老雄伟，久阅人世，了解华夏的历史变化，深谙人类历史的经验教训。它从人类智窦未开、自然无为时期开始观察，直观察到人类现状，了解人类历史的全过程。这些历史的经验教训，在作者看来，就弥足珍贵，说服力强。这部分文字是作者借华岳之口总结王朝兴亡的教训。就华山角度而言，又是通过侧面描写，状华岳之高大，写华岳之永恒，与上部分殊途而同归，异曲而同工，相得而益彰，相辅而相成。其中形容华岳从高处俯视人间之状一段文字，特别精彩，或从空间着想，状华山之高大，或从时间着想，示华岳之永恒，其想象之精妙，为过去文学作品尤其赋中所罕见。作者又善于用散文的排比句写出，尤使本赋生色。上文写华岳多姿也是一段排比。这两段排比表现了作者的独创性。
尤其可贵的是，赋虽颂岳，却重在人事，以封禅“存可也，亡可也”作结。作者认为，圣人“既信于天下，则因山岳而质于天”可存可亡。“不敢多物”，而且以“抚天下”“哀天下”为目的封禅“存可也”。秦皇、汉武的耗费天下之财，而目的又在“图福其身”的封禅，则“亡可也”。“明天子”所注意者只是“得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在庙堂之上，垂衣裳而已”。这与柳宗元的《贞符》大致同意，作者这种关心天下“悲愁辛苦”的心怀，对待封禅的态度在当时是很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