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念 奴 娇
灵均苗裔，羡十年学道，匡庐山下。忽听帘泉豗冷瀑，豪气逸于生马。亟跳三边，横穿九塞，开口谈王霸。军中毬猎，醉从诸将游射。 提罢匕首入秦，不禁忍俊，缥缈思登华。白帝祠边三尺雪，正值玉姜思嫁。笑把岳莲，乱抛博箭，调弄如花者。归而偕隐，白羊瑶岛同跨。
陈维崧
【赏析】
据标题，这首词因读屈翁山诗有感而作。但词中了不涉翁山笔下诗，写的是翁山的漫游生活，歌颂了他不平凡的身世和潇洒倜傥的个性。翁山是广东诗人屈大均的字，他是明代的诸生，其诗居清初岭南三大家的首席，尚气节，与顾炎武等明遗民交契；为了密谋恢复明室，奔走天下，考察山川形胜，广结志士。陈维崧不仅重其诗，而且深美其志行；因两人既词风接近，可谓同声相应；又有着能够产生共鸣的思想感情，可谓同气相求。
词一上来就说“灵均苗裔”，对翁山人格诗品定位极高，也非常切合。首先，翁山名大均，屈原字灵均，两人名字仅仅一字之差。再则，灵均、大均俱以诗名，首倡继响，先后辉映。三则，两人都是热爱祖国而又无力回天的志士。这“灵均苗裔”四字，为赞颂翁山奠定了准确的基调。
接下来写翁山学道匡庐。说“学道”，因翁山二十一岁时曾出家为僧。词里说“羡十年学道”，其实，翁山在庐山并没有十年。但是，庐山的奇峰峻岭，雾海烟峦，以及帘泉飞瀑相激发出的“熊咆龙吟殷岩泉”（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声音，激荡了翁山的心胸，增益了他的浩然之气，以至“豪气轶于生马”。“豗”（ｈｕī），轰响。“轶”，超越之意，“生马”即未经训练过的马，用以形容翁山纵横驰骤、不受羁勒的豪迈个性。
翁山二十六岁离开庐山返广东罗浮，二十九岁又离家东出榆关（今山海关），曾经凭吊明末大将袁崇焕当年镇守榆关与来犯清兵殊死奋战的旧营垒。三十六岁时游陕西三原（西安北），次年入山西，至太原。三十八岁到山西游雁门、广武；三十九岁从太原至昌平；四十岁再次回到广东番禺。从上述行踪看，翁山足迹遍东北、西北边陲，这就是词里写的“亟跳三边，横穿九塞”的具体内容。“亟跳”言迅速奔跑，“三边”，汉幽、并、凉三州都在边疆，故称，后泛指边疆，“九塞”，九个险阻的地方，《吕氏春秋》指为殽、井陉、居庸等九处，后亦泛指边塞，他这样仆仆道途，“亟跳”、“横穿”，并非性耽游乐，而是“开口谈王霸”———谈王霸之略，筹恢复之计，结纳志同道合的友朋。词过片处写的“军中毬猎，醉从诸将游射”，实际上就是一种军事演习。读词至此，令人想起南宋诗人陆游的短衣射虎，华灯纵博。那“醉从诸将游射”的“醉”字，与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的“醉”字是一样的情味。辛弃疾、陆游以至屈大均这些人，都是中华民族的精英，异代同悲的孤臣孽子。
上片写翁山不平凡的经历，从他频年东西驰骋表现出他无法安静的灵魂；下片转笔写他在山西觅得红颜知己，与之同归南粤偕隐的韵事。这是翁山得意事，颂其生平不能不说；另外，作为词的造境敷彩，如此剪裁更具刚柔相济之美；上下两片转换大，有转换才显变化，有变化才见出作者的纵横才力，才见出词境的多彩多姿。
但，这首词毕竟出之于陈维崧之手。他写翁山娶妇韵事，绝不会堕入温、韦的呢喃软语。换头说：“提罢匕首入秦，不禁忍俊，缥缈思登华。”就本意言，无非说翁山到陕西，满怀豪迈之气，游兴不减，登上了西岳华山。但词人妙笔如花，画出翁山“提罢匕首入秦”，俨然易水荆轲形象。“登华”一词不仅说登上西岳华山，还有一层双关含意。先是，翁山写过一首题为《登华》的长诗，辗转传写到了西安，李因笃见而惊服，即与翁山定交。当地士人因李因笃之盛名高谊而重因笃之友，翁山乃得娶继室王夫人。王父名壮猷，曾在榆林起义兵反清，兵败自杀，其幼女由侯某收养。五六年后，王女长大，侯某托人为此女觅婿。通过李因笃的介绍，翁山得娶王女为继室。王女自幼习骑射，且琴棋俱精。自嫁翁山，夫妻感情极为和洽，翁山给她取名为“华姜”，自号“华夫”，故词中有“白帝祠边三尺雪，正值玉姜思嫁”之语。“白帝祠”是供奉西岳华山之神的神祠，“玉姜”是传说中的毛女名，《列仙传》谓其“在华阴山中，猎师世世见之，形体生毛。自言秦始皇宫人也，秦坏，流亡入山避难，遇道士谷春教食松叶，遂不饥寒，身轻如飞”。“笑把岳莲，抛残博箭”借用秦昭王与天神博箭于华山的古代传说，写翁山与华姜常常比赛箭术，以见夫妻之间的志趣相投。“岳莲”，指华山莲花峰，此谓以岳莲为博彩。结拍两句，说“偕隐”，说“同跨”，处处不离“如花者”。“白羊”，暗指羊城广州，词人的家乡。可惜，这只是词人对翁山夫妇的祝福。事实上，翁山四十岁那一年偕华姜归至番禺故里，不到半年，二十五岁的华姜便不幸因病去世。
这首词是陈维崧的力作。诗词宜于抒情，不长于叙事；这首词却以铺叙翁山游踪为线索来展开词境，可谓色彩斑斓。诗词不长于刻画人物形象；这首词却通过记述不平凡的经历，把翁山倜傥豪迈、忠义任侠的性格，刻画得深刻鲜明。词心所寄是赞颂翁山反清复明之志，对此，词人只用了“醉从诸将游射”、“开口谈王霸”、“提罢匕首入秦”数语隐约出之，不仅为了避开清廷的文网，而且使全词在激扬飞动之中蓄涵蕴丰厚之美，给会心的读者留下言外之意。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