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虞 美 人

白榆关外吹芦叶，千里长安月。新妆马上内家人，犹记琵琶学唱《汉宫春》。 飞花又逐江南路，日晚桑乾渡。天津河水接天流，回首十三陵上暮云愁。

蒋平阶

【赏析】

作为一位生于江南的晚明诸生，蒋平阶的词作，总有一种拂不去的悲慨。这首词大抵作于明亡以后，抒写的是客游北国的春日感怀，字行之间，正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伤心在。

“白榆关外吹芦叶，千里长安月，”“榆关”，一般指位于河南中牟县南的关隘；“长安”则在陕西。但从下文内容可知，词人的足迹并未远涉西北。从“山海关”在历史上亦称“榆关”，“长安”又多借指京城看，词人此次客游，当在河北京津一带。“芦叶”即“芦管”，乃北方胡人常吹的乐器，早先“卷芦叶为之”，后来改为竹制。古代戍守边塞的士卒，也往往在月明之夜吹此芦管，以遥寄故国故乡之思。此词起调，正从山海关（曾是抵御清军入侵的重要关塞）外吹响的“芦叶”曲中，展出千里明月照耀的故都，境界似乎清阔而美好。但当你明白，此时的山海关早已易主，大明王朝的“北都”也已成了清的京城时，便不禁要为之黯然了：明月依旧，故国安在？那在月光下吹奏的“芦叶”之曲，究竟流转着几多泪水和哀思？接着目睹的一幕，就更令人伤怀了———“新妆马上内家人，犹记琵琶学唱《汉宫春》”。“内家人”指皇宫之人，这里当特指清廷的宫女。“汉宫春”则为传自前朝的词调名，双调九十六字，又名《庆千秋》。清廷的宫女，无疑选自满族旗人，她们的衣着装饰，也有别于汉人，故曰“新妆”。当词人从千里关外来到故都北京，见到穿着异族旗袍的宫女，在“马上”琤琮弹起琵琶，语音生涩地“学唱”胜国的旧曲时，那况味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一曲《汉宫春》居然又在这里奏响，该令这位前朝的诸生，勾起多么亲切的忆念？然而弹奏此曲的“马上”人，却再不是鬟钗娥眉的故国宫女，又将令词人怎样潸然生悲！故国的沦丧早已如秋风落叶，弹奏的曲调偏生又是汉宫“春”———这选择似乎只是巧合，但对明之遗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讽刺？《汉宫春》又名《庆千秋》，那么此刻在庆贺着“千秋”的，更是谁人？短短二语，包含着多少难以言传的意蕴，由此可见词人的寄慨，又何其深沉！

当上片的歇拍，带着你沉入无语的遐想时，过片又展出了词人脚步匆匆的背影：“飞花又逐江南路，日晚桑乾渡。”前句点明时令，后句落实词人所在的地域。“桑乾”即桑乾河，源于山西桑乾山（或曰管涔山），曲折流过河北西北部，下游与永定河相汇。从后文透露的消息看，词人来到的地方已在天津附近，将这里的渡口称为“桑乾渡”，大抵乃从古称。（桑乾河也即卢沟河，下游流经天津入海河，清代改卢沟河为永定河。今上游仍称桑乾河，官厅以下称永定河。）这是同一时令上的空间大转换：前句展示春残江南、飞花满路景象，是为词人悬想中的虚境，表现着远离故乡的凄切忆念；后句突现词人所处的北国渡津，却又笼罩着一派斜阳西下的暮霭！以虚衬实，传达着词人踯躅异乡的多少苍凉之感！它同时又似是一种象征：那飘坠满路的江南飞花，不仿佛还在为一个王朝的消逝而哀悼？“日晚”桑乾，而今故国的山河不从南到北，都已沉寂在日落霞消的苍茫之中？深切的哀叹直注结拍，终于化作了呜咽和恸泣：“天津河水接天流，回首十三陵上暮云愁！”明代政区始设“天津卫”，“天津河”即指流过这里的大沽河（今称海河）。“十三陵”在今北京昌平天寿山南麓，正是明成祖至崇祯帝十三座墓陵的集聚之地。滚滚的大沽河流过天津，又流向海天相接的渤海湾。那渐远渐微的涛声，是否在向词人倾诉它一去不返的哀伤？回首遥看西北，又有无限哀愁的暮云，凝结在北京“十三陵”的上空！想到在那里长眠的帝王，生前曾莅临过多么繁丽的大明江山；而今九泉有知，又怎忍仰对这故国陆沉的长天！句中对晚明王朝的覆亡，只用“十三陵”的“暮云”暗示，在一个“愁”字中，正有无量的伤痛在其间凝结。含蕴不露，一发而收，那一片春去日暮的故国沦丧之哀，便借着接天而流的“天津河”水，而汹涌不歇于词行之间了。

陈廷焯论作词之法，十分推重“感寓”和“寄托”。但他又主张，这种寄寓不可直露，“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方佳（《白雨斋词话》）。蒋平阶此词，借榆关“芦叶”感怀，于“新妆”宫女学词寓哀，从“日晚”津渡、“云愁”帝陵中，传写对故国的追念悲悼之情，正带有“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的寄托之妙。虽然只是一首小令，却包含了丰蕴的情感内涵，当可列于“所感深且远也”之佳作了。

（潘啸龙）